接下来的两周,我基本是在医院度过的。 肖医生的技术名不虚传,小豆豆的手术很成功,我和弯弯大大松了口气。 小豆豆的身世令人唏嘘,医生和护士们都对她表现出格外关照。 肖医生看我捏着鼻子换尿布,问:“你这么年轻,应该还没有孩子吧?” 我回以一笑:“我连男朋友都没有。” 肖医生挑眉:“那你很厉害了,是贤妻良母的料,以后不愁找婆家。” 弯弯:“她确实特别受老年人喜欢。” 我:“......” 小豆豆睡着的时候居多,我和弯弯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与其躺在家里数羊,倒不如多陪陪她们。 小豆豆睡颜娇憨,弯弯红着眼睛感慨,“第一步是解决了,她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的父母真不负责,良心都不会痛么。” 我安慰她,“他们至少将她放在了人多的地方,应该是希望她活下来吧,总比丢在深山老林里的强。” 弯弯气不过,“唇腭裂又不是不能治,肯定是因为家长重男轻女。若是男孩,四处举债也会给她治。女孩就不一样了,哪怕治得好,也不舍得花钱。” 我不置可否。 这三年,我认识了人世间最善良的一群人,也看到了生活中最丑陋的一面。 基金会接收的孩子,全部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女孩的数量尤其多。小豆豆算是幸运的,至少经过这次手术,她能像正常的小朋友一样茁壮成长。 越是和这些孩子相处,就越觉得生命伟大顽强。 我偶尔会想,如果我早一点加入这个基金会,如果我能拉着闹闹一起来照看孩子,如果闹闹也能感悟生命的力量,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小豆豆的手术尘埃落定,我哆哆嗦嗦地走进教学楼。 迎接我的,是黑面的暴风骤雨。 他指着我的提纲,“打算这么交差?就这个水准,你也敢发给我?你也好意思叫它提纲?你确定它是提纲,不是垃圾?” 黑面绷着一张臭脸,越骂越生气,为数不多的头发一耸一耸,随时要炸。 “还有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了?电话不接,学校不来,你胆儿肥了是吧?” “若非看在吴老师的面子,我能忍你到现在?” “你看看你现在,放着毕业论文不做,去做什么义工,把正事都耽误了。你已经休过一年学,答辩再不通过,想赖在学校不走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吴老师的名誉,算是给你毁个精光!” “你最多就是出身小康之家,虽说有房子,可那是你自己赚的吗?坐吃山空你吃的起吗?你爸是李刚?” ...... 他一口气骂了三十分钟,直到手机发出提醒铃声——黑小面补习班下课——这才善罢甘休。 “这是最新一期的财经杂志,里面登载了一篇有关Ethan的文章,你拿回去看看,兴许用得着。下个月,最晚下个月,拿不出来初稿,你就别想毕业了!” 我搂着杂志,又是讨好又是道歉,“赵教授您消消气,气大伤身,我一定努力,一定给您个交代......绝对不给您再添麻烦......” 我也不想给他添乱。 论师德,我没见过比黑面更好的导师。 选黑面作为导师,完全是姥爷的意思。他老人家曾经是这所大学的知名教授,桃李满天下,黑面读博士时,他的导师是我姥爷曾经的学生。逢年过节,黑面都会拎着礼盒,屁颠儿屁颠儿替他远在海外的博导前来探望。作为我姥爷的徒孙,黑面和我属于同辈儿,很难耍起师长的威风来。 黑面对我不住宿舍这件事颇有微词。他的理由很简单:容易染上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和同学的关系也会疏远,不利于我踏实做学问。 我不住宿舍的理由也很简单:我有房子,而且就在学校对面。 七八年前,政府划出了大片开发区,将学校迁到新址,同时联合几家房地产商,以极低的价格解决了全校教师的住房问题。姥爷家的第三代,只有我一根独苗,他老人家瞧着房地产市场蒸蒸日上,索性一次性付款,团购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直接买在我名下。 拜命运所赐,我现在是标准的有房一族,赶上这几年房价飞涨,五位数购入的房子转眼过了七位数,涨势依旧不减。尚未立业就有了安身之所,谁住宿舍谁是傻子。 黑面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治学严谨,带出来的学生个儿顶个儿是业界精英,唯独我一个滚刀肉,毕业都有困难。他总提房子这茬儿,想来是碍着姥爷的颜面,实在不好意思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气归气,骂归骂,他也是真着急。 他怕我毕不了业。 从学校出来,表盘上的指针已过晚上七点。 我脸皮虽厚,挨了一下午臭骂,心情难免郁闷。 眼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摸出钱包,从附近的超市买了半打啤酒和一包香烟,一路溜达到小区附近的广场,随便找了台阶坐下,打开一罐啤酒,咕嘟咕嘟灌进肚子。 天气已经转暖,广场上热闹非凡。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玩耍的,有白发老人互相搀扶散步的,也有疲倦晚归的上班族,有遛狗的,也有遛鸟的,不远处隔出来的空地上,几十名老人就着凤凰传奇的歌声翩翩起舞。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延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我就这么坐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三瓶啤酒下肚,等我发觉有点撑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我撕开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从包里摸出ZIPPO,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才将盖子扣住。 啪! 清清亮亮的一声,很讨喜。 闹闹偷着学抽烟那会儿,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只打火机,诺曼底登陆,限量版。 刚准备吸第二口,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家伙,“嗷呜嗷呜”地打着招呼。 定睛一看,这不是事儿先生的儿子么? 饼干冲着我连叫三声,以示提醒,毫不客气地钻进我怀里。我坐得位置低,被它这么一闹一拱差点躺下,忍不住笑出声。 “饼干,别闹。” 事儿先生不紧不慢地跟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我,目光定在我指间燃着的半支烟上,再移向整齐列队的空啤酒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恶趣味,突然就想逗一逗他。 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道白雾,“嗨!” 我暗暗判断,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像上次一样,干脆假装不认识?还是勉强应付一番,面带厌恶火速离开? 我弹着烟灰,耐心等他回应。 许久,他竟然回了一个“嗯。”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索性拍拍身边的位置,“有空吗?陪我坐一会儿?” 我可能真是喝多了,胆量前所未有的大。 谁知这家伙见招拆招,没有半点犹豫,大大方方方就坐下了。 欸?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之前视我为祸患避我如蛇蝎的,怎么突然转了性? 我又递上一罐啤酒,“喝么?” 他又“嗯”了一声,顺手接过。 我兴味地看着他,有点意思。 饼干从我怀里钻出来,又钻进他怀里,兴奋得不得了。尾巴扫来扫去,落在我的胳膊上。 他的手背白净,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呲”地一声,易拉罐被打开。 我的头有点晕。 身边这个男人,哪里不大对劲。 我拿着啤酒罐,轻轻碰了碰他的,满饮一口。右手抬到唇边,就着剩下半支烟,深深吸入,浅浅呼出。 大大小小的烟圈儿,弥散在空气中。 我一向以乖宝宝示人,极少有人能看到我抽烟喝酒撒泼耍赖的一面。我继续观察他的反应, 三分是泄愤,七分是好奇。 事儿先生喉结滚动,不紧不慢地咽下一口。 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喝啤酒能喝出风姿灼灼的姿态来,事儿先生真乃人才也。 我轻轻笑了。 这家伙,属于不按理出牌的那一型。 跟闹闹一样。 事儿先生的嗓音温润清凉,“房子的事,还没好好谢过你。” 我再吐个烟圈出去,“大树爷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是在帮你。” 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饼干,“它很喜欢你,除了我,它从来不让别人碰。” 我应和,“我招小动物喜欢。” 二世祖在城郊建了个流浪动物收容站,我去过几次,颇受小猫小狗的青睐,弯弯不止一次表达了她的羡慕嫉妒恨。 夜色下的事儿先生面色柔和,一如初遇那天的早晨。 我的头晕得更厉害了......说话也开始不走脑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不仅招小动物喜欢,还招老人家喜欢,比如......大树爷爷。” 事儿先生举着啤酒罐的手顿住。 我很满意他的反应,手里的酒瓶再度碰了碰他的,“哎,跟我说说呗,大树爷爷是怎么夸我的?” “......” 我直接用了“夸”这个字,事儿先生肯定很后悔接受我的邀请。 “他说......你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 我觉得有趣,“只有这句?” 他沉默了。 只有这一招吗? 可惜啊,用过的招数就没什么杀伤力了。 我展开围追堵截,“那你怎么看我?能接受吗?我是说,做女朋友,甚至是老婆。” 他的脸色终于有些不自然,斟酌片刻,“你应该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跟“好人卡”是一类名词。 事儿先生的用词中规中矩,既客观转达了大树爷爷对我的高度评价,又明确表达出他的个人态度——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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