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越走越陡。 道路两旁的树丛逐渐稀疏,不比山脚下那般茂密,少了树荫的庇护,我被晒得头晕眼花,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无比。 队伍越来越长,体力好的小伙伴们将我们远远甩开。 一路领先的事儿先生,此刻连人影儿都看不到了。 我们几个被落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们,主要是指黑面和我,以及被迫放慢脚步照顾我们的小路师兄和李妍妍。 李妍妍兴冲冲地附在我耳边,“我约了康威下周末去打网球,他让我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呼......我不去......呼......” “你怎么不去呢?”她沉浸在憧憬中完全不能自拔,“可是他说,打球的同伴都是你们的高中同学,他很想让你去的样子......” 我站定,“呼......你看看我......是打网球的料么......呼.......” “这么看来......”李妍妍干笑,“也是哈,我还是自己去吧。” 山顶传来欢呼声。 我抬头望去,小赵和小米挥舞着印有公司LOGO的旗子冲我们大喊,“赵教授,易歌,李妍妍,你们加油!” “加把劲,马上就到了。”小路师兄朝着山顶回喊,“呼嘿——” 胸口像是压着了几十斤重的大石头,我摆摆手,“不行不行,呼......让我缓缓,我真走不动了。” 小路师兄从路边捡了一根木棍,“杵着,当登山杖用,能节约一点体力。” 我接过那根棍子,撑在地上,果然轻松了许多。 十分钟后,终于见到曙光。 李妍妍拍着我的肩膀,“易歌,咱们爬到啦,哈哈哈!” 我喘不上起来,“累......死......了......” “先别急着坐下,原地站一会儿。”事儿先生取了一瓶水,还好心替我拧开,“你的身体素质太差了,难怪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药。” 我一口气灌下去半瓶,累到极点,无力跟他争辩。 事儿先生用一副商量的语气,“尝试跑跑步,或者进行力量训练,我监督你,好不好?” 我想都没想,“不好。” 事儿先生:“......” 姚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方才,我的确是故意把你推进河里的,对不住了。” 我单手举着瓶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不止是我,周围同事都在看她,好奇有之,厌恶有之,莫名其妙有之,幸灾乐祸有之。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脸上也写着不情愿,“还有上次,我因为被狗吓了一大跳,所以才口不择言。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总之,我一并向你道歉了。” 她不等我说没关系,转身就走,甩给我一个纤细挺拔的背影。 我问事儿先生,“你让她来的?” 依姚远的性格,怎么可能主动求和? 当着大家伙儿的面道歉,真是难为她了。 “无论是否刻意而为,她都必须道歉。”事儿先生默认,“即便掉进河里的不是你,我一样会要求她。” “我的实习快要结束了,她道歉或是不道歉,其实无所谓。”我低头盯着矿泉水瓶子,“我以后,和她打交道的可能性很小。” “对你个人而言,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对于公司而言,这是原则问题。”事儿先生刻意压低了声音,“她作为高管,公私不分,任性妄为,会直接导致员工缺乏归属感和信任感。比如目睹了整个经过的李妍妍,以后会怎么看她?我不闻不问,她又会怎么看我?” 话虽如此,我还是闻到了一丝甜味儿。 我抿着嘴角笑了。 小路师兄一脸揶揄地看着我。 我假装没看到。 一句对不住,无法消弭我和她之间的芥蒂。 她对我敌意甚重,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原因......我和她心知肚明。 事儿先生也不是傻子。 “你的登山棍子呢,刚才随便捡的,感觉挺扎手。”小路师兄凑上来,“还有赵教授的,我一并给你们拾掇拾掇,待会儿下山,还能接着用。” 他难得细致,我将棍子递给他,“拾掇干净点啊。” 众人冲着山林放声大叫,将持续加班带来的负面情绪全部喊了出去。 “呼嘿——呼嘿——” 小路师兄从背包里找出一把瑞士军刀,弹出刀鞘,尽职尽责地摆弄着棍子。 我用手指捋了捋事儿先生的衬衫,“谢谢你。” 谢谢姚远的道歉,谢谢他的衣服,以及......很多很多。 “有个事我挺好奇。”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你一个抽烟喝酒、嘲讽导师、看夜勤病栋的不良少女,竟然不敢穿裙子?” “......” 你才是不良少年呢,你天天都看夜勤病栋! “据我刚才仔细观察,没发现明显的理由。”他难得八卦一次,“说来看看,到底是为什么?不好意思?怕冷?怕晒?” “......” 我顺着深灰色的登山鞋朝上看去。 事儿先生站姿优雅,修长的双腿微微打开,膝盖呈现出自然的弧度,薄薄的布料下依稀可见紧实的肌肉。 长腿欧巴永远理解不了小短腿的痛苦。 这个话题是无解的。 小路师兄“哎呦”惨叫一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我循着他的声音走过去,“你怎么了?” 小路师兄苦着脸,伸出左手。 他正在处理棍子上的毛刺,一个不注意,失手将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位置同时割破,血珠汩汩而出,很快染红了整个掌心,一滴一滴,顺着手腕缓缓滑落。 隐约听到“创可贴”“纱布”之类的话。 腿上已经卸了力。 不止腿软,耳朵也失去功能了,四周陷入了沉寂。 甚至来不及抓住什么。 下一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本科的毕业典礼。 我清早换好学士服,将精心扎好的丸子头塞进学士帽里,破天荒地画了个淡妆,脚步轻盈地走出宿舍。 我要去找闹闹。 经管学院和建筑学院的女生宿舍离得很远,我得走十几分钟才能到她那儿。不过没关系,过了今天,我们就要搬到一起住了。 过去的半年,我们掰着指头谋划未来。房子的装修也从冬天持续到夏天,如今已经万事俱备。按照约定,我继续读研,她去拿到Offer的设计公司上班。 学校里处处洋溢着毕业季的气氛,喇叭里播放着令人怀念的校园歌曲,学生们穿着样式不同的毕业服,穿梭于各个学院之间,年轻的脸上充满期待的喜悦。 我脚下生风,很快来到了建筑学院的宿舍楼,跟阿姨打了声招呼,三步并两步跃上四楼,很快来到408宿舍门口。 宿舍的门关着。 我轻轻扣门,“闹闹,是我!” 408宿舍原本有四张床位,其中两个女孩是A城本地生源,下午有课的时候,她们会在宿舍午休,但从不留宿。另一个外地的女孩去年谈了恋爱,前不久刚搬出去与男朋友同居。最后这几个月,闹闹一个人住在宿舍里。由于其她女孩的铺位始终占着,我也不好搬过来陪她。 好在这半年来,闹闹一直忙着装修、答辩、实习,日子过得很充实,一个人住宿舍,也不觉得寂寞。 “闹闹,开门。” 反复敲门,里面还是没动静。 我心生诧异,还有一个小时就是毕业典礼了,这丫头去哪里了? 掏出手机,拨打过去,关机。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别无它法,从书包里掏出备用钥匙。外地的舍友搬出去那天,闹闹给过我一把,以防万一。我本以为过了今天,就可以扔进垃圾箱的,想不到,钥匙居然派上用场了。 刚开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我心头冒出莫名的恐惧,顿住脚步。 闹闹住下铺,一进门就能看到。 她的铺位不是空的。 女孩穿着深蓝色的学士服,平躺在床上,双目微睁,平静地望着额头正上方的白炽灯,唇角扯出诡异的弧度,似哭似笑。 灯还开着,白光惨淡。 床铺被鲜血染红,一只皓白的手搭在床边,腕上有一道深红色的割痕,血迹已经干涸。 我的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鲜血,鼻腔里亦充满腥甜的味道。 那是闹闹的血。 我尖叫着冲过去。 “闹闹!” 瞬间醒过来。 眼前是一片白,并没有什么血。 “闹闹,不要!” 我喊破了音,倏然坐起身来,一身的冷汗。 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这是哪儿? 闹闹呢? “醒了?” “易歌,易歌?” “能听到我说话么?” 我茫然地转过头,引入眼帘的,是黑面赤红的双目,“哎呦喂,可算是醒了。” 我试着发音,嗓音像在飘,“赵教授......” “你吓死个人,我差点犯了心脏病。” 黑面重重坐在病床上,这个动作,让我回归到现实。 周末,爬山,小路师兄,木棍,血。 对了,血。 我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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