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紧密的期中考后,便迎来了更加凉爽的十一月。 教学楼门口的两棵银杏都已彻底黄了叶子,再过一段时间,便是银杏果掉落大家纷纷捂着鼻子退避三舍的时候。 在这样的深秋时节,我终于迎来了一个大日子。 一个可以见到爸爸的日子。 早上九点半,我背着一个小挎包,手里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跟姑姑道了声别后,走出了家门,来到离小区两条街外的地铁站。 虽然今天是双休日,但因为这个地段是近几年新开发出来的,所以路上人并不多。 我熟练地刷卡,进站,和那些每天都靠地铁上下班的上班族没什么区别。 站在台阶下的候车区域,看着对面的列车呼啸而过,车门玻璃上倒映出我今天精心打扮过的妆容。 熟悉的场景让我有点微微晃神。 上次站在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记得那天是万家团圆的时候,天空中有绚烂的花火,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爆竹的声音。 电视台里几个老牌的主持人一如每年那样,说着“辞旧迎新,恭贺新年”的经典台词。 几乎每家人家的饭桌上都会有一道名叫“八宝饭”的菜,寓意喜悦美满。 甜腻的豆沙侵入味蕾,却没有人们脸上的笑容更甜。 我坐在最后一班地铁的车厢里,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发件人为爸爸的信息: 【到了姑姑家发个短信。】 车厢里有几个流浪汉,正闭着眼躺在蓝色的长椅上睡觉。 此刻的他们与团圆无关。 正如我。 地铁里列车“隆隆隆”的穿梭声还在继续,一滴透明的水珠正好砸在爸爸发的那个句号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真的是多余的那一个。 * 站台里的提示音拉回我的思绪,我深呼一口气后,拿出手机,又确认了遍地址无误后,踏进了车厢。 五十分钟后,我到达了上海的另一个区。 爸爸前年的时候,在这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刚装修好那会儿,我去参观过。房子很大很亮敞,装修得也好,典型的欧式风格,暖黄色的色调让整个家显得舒适温馨。 家里住着我爸爸,我阿姨,我姐姐,我姐夫,还有我那去年刚出生的小外甥女。 今天的主角就是我这位小外甥女。 * 十点四十左右的时候,我到达了一家饭店门口。 看着和姐姐的聊天界面里她发过来的“锦绣大酒店”五个字,与我面前这家饭店的名字重合后,我坐上电梯,直达三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我跨出一步,眼前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亲戚陆续到场了。 我四处张望,想找认识的人的影子。 “潇潇——这里!” 我回头一看,是我那刚满三十岁的姐姐。 今天她一袭藕粉色的丝质长裙,肩上披着她前几日在朋友圈刚秀过的新款LV粉灰羊绒披肩,一双Ferra□□的小红鞋显得她身姿更加高挑,脚踝更加纤细。一头被爸爸夸赞过很多次的黑发直直地垂在背后,两旁则是编起了细细的三股辫,那是我阿姨熟悉的编法。 姐姐就好像很多人羡慕的那样,长成了娴静、温婉的样子。 每个家长的心中都有一个承载着他们期盼的女儿,大抵就是姐姐那样的。 我笑着朝姐姐挥挥手,然后绕过桌席,走到她的跟前。 “怎么来得这么晚呀,我跟阿姨等你好久了。”她笑得眉眼弯弯,亲昵地牵过我的手。 “我出来得有点晚了,地铁又有点慢……”我也笑着回她。 “坐地铁过来要多久呀?” “还好,一个小时不到。” “这么久啊……早知道就让你爸去接你了,不过宝宝现在老缠着他,我们一抱她她就哭,只要你爸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你别介意啊,你爸实在是走不开。” “没事……我坐地铁很方便的,不用特地去接我。”我摸了摸鼻子,突然想到手里还拎着袋子,忙递给我姐,“这是给宝宝买的小礼物,我随便挑的,不知道宝宝喜不喜欢……” 姐姐有些惊讶有些惊喜地接过袋子,语气里有一丝丝喜悦的责备:“怎么还准备礼物了?人来就好了嘛……谢谢你啊,宝宝一定喜欢的。” 她笑着牵着我走进包厢,我点点头:“喜欢就好。” 包厢里已经有两个人,大概是姐姐关系最好的朋友,她亲密地跟她们介绍了下我后,跟我吩咐了句:“我先出去招待客人,你先坐这儿等会儿,饿的话先吃点冷菜。” 我点点头,说好。 她出去后,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她们跟我微笑着点了下头后,两个人就交谈了起来。 留我一个人,在座位上有些尴尬地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在我刷完第十遍朋友圈后,终于有人进来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姐夫,他原本拿着手机,在瞧见我后,热络地跟我打招呼:“潇潇,你来啦——” 我礼貌地笑了下:“姐夫。” “嗯。”他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没有动过的碗筷,问我:“怎么不吃菜?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不好意思的。我过会儿就让他们把热菜也上来,你多吃点,别客气。” 盛情难却,我笑着点点头:“好。” 说完这句话后,我听见有小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 我张头看门口,是爸爸,抱着她的小外孙女进来了。 怀里的宝宝白嫩可爱,正拿着玩具笑嘻嘻地发着音节。她一进来,屋里的大人纷纷往她那儿涌去,摸摸小手,掐掐脸蛋,跟宝宝玩得不亦乐乎。 我这会儿倒显得有些尴尬无措,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 我理应也该走过去逗逗我的小外甥女,可是在一群大人间,我显得格格不入。 包厢里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唯独我,像个被遗忘的布偶。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逗够小宝宝了,大家也都渐渐归位,包厢里稍稍安静了下来。 我坐得端端正正,爸爸这才看到包厢里有我,抱着宝宝坐到我身边。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爸爸……”我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嗯。”他点了点头,“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眼睛看着桌布,双手放在膝盖上,两根食指轻轻地绞着。 “嗯。” ……又是漫长的沉默。 这就是我和爸爸长久以来的相处方式。 我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他也不清楚我在学校里究竟过得怎么样。 于是,相顾无言,往往两三句话后就会陷入微妙的沉默。 这大概就是我不讨喜的地方了。 如果我能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拉着爸爸撒撒娇,讲讲自己在学校里新交了哪些朋友,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爸爸也许也会笑着摸摸我的头,附和我一句:“是吗?”场面也就不会那么难堪。 可我做不到。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的回家作业是,朗读一篇你喜欢的课文给爸爸妈妈听,并和他们交流听后的感受。 那天,我早早地把其他的作业做完,洗完澡刷完牙,终于在八点半的时候,等回了爸爸。 我声情并茂地把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读给爸爸听,即使我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但是我还是很大声地读完了。 在读完最后一个字后,我问爸爸:“爸爸,你听完有什么感受?” “嗯?”他正懒洋洋地戳着手机屏幕,并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你听完以后有什么感受吗?”我歪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他盯着手机,突然意识到好像要回答些什么,便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嗯,挺好的。” 然后继续摆弄着手机。 那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我没有生气或者难过,只是从那天起,我便不再爱说话。 这一不爱,就是八年。 怀里的宝宝还在自顾自地玩着,爸爸低头看见我的帆布鞋,问我:“上次给你新买的鞋呢?”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尖,低着头:“下雨的时候弄湿了,洗了还没干。” “嗯。” 在我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爸爸把小外孙女转过来,对着我:“宝宝,这是阿姨,叫阿姨。” 刚满一周岁的宝宝对我还没什么印象,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和之前活泼爱笑的样子截然相反。 我尴尬地握了握她的小手,笑着和她打招呼:“宝宝,生日快乐呀。” 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好在服务员开始上菜,缓解了我的尴尬。 等阿姨也进来后,就正式开饭了。 饭桌上大家说说笑笑,大多是关于小宝宝的话题,一派其乐融融。 我插不上什么话,就只好光顾着吃。 酒过三巡,包厢里有的出去拍照,有的出去敬酒,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 我吃得其实也差不多了,可是无聊促使着我还在往碗里夹菜。 爸爸和姐姐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啃一块红烧肉。 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听到爸爸对我说:“少吃点肉,最近有点胖了,这都第三块了吧?” 我立马有些紧张地放下碗筷,看了眼一旁身材苗条的姐姐,嘴里那部分还未嚼完的肉,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好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最后一顿晚饭也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热闹得让我有点不习惯的地方。 大家一席人站在酒店大堂门口,爸爸和阿姨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把宾客们一个个送走之后,走到我和姐姐这边。 我看了看手机,此时正好是八点还缺一分。 其实爸爸他们本应该可以走了,但因多了一个我,所以谁也没有开口。 爸爸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后吸了一口。 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一个新的金表,以前没见他戴过。 我想起上次姑姑跟我说,姐姐去欧洲旅游的时候,给她带了根价值不菲的项链。 也给我爸带了只价值七万块的金表。 我还没看见过,今天倒是有幸见到了。那表蹭蹭发亮,金光饱满,真好看。 爸爸又吸了几口后,转头问我:“等会儿怎么回去?” 我指了指远处的地铁口:“坐地铁吧。” “嗯。”他吐出一口烟,“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 “哎包里怎么没尿布啦——”我听到旁边姐姐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她。 阿姨抱着小宝宝,宝宝好像有些烦躁,她正拍着背哄她。 姐姐翻了翻宝宝放备用尿布的包,一边翻一边埋怨:“早就说了多带几片了,你偏不听——” 她翻了会儿发现还是无果时,转过头来看爸爸:“叔叔,潇潇,你们聊好了吗,我们可能得马上走了。” 爸爸刚想说句什么,却被姐姐打断:“宝宝拉尿布了,出来带的都用完了,得赶紧回家换掉……哎小孩子就是麻烦,不换掉等会儿又得红屁股了。” 她说完又问我:“潇潇,你要怎么回去啊?” “我坐地铁就行了。”我拉了拉身上包包的袋子,“那你们快回去吧,宝宝不换尿布肯定很难受。” “哎,是的呀,上次就给她晚换了会儿就哭个不停……那你坐地铁行吗,要不要给你喊辆专车?” “不用不用,地铁很方便的,不用浪费钱了。” 姐姐看我拒绝,也没再坚持。 跟我道了别后,姐姐那边已经坐上了爸爸的车。 姐夫今天没开车,爸爸的那辆黑色奥迪坐四个人正正好好,坐五个人就显得有点挤了。 剩下我和爸爸还在原地,我想我应该也要告别了。 爸爸嘴唇张了两下,却没说出点什么。 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有一丝丝局促和无措:“看样子……我得先送她们回去了……” “没关系,你们去吧。”我把他剩下的没说出的话堵住。 “生活费还有吗?” “嗯,上次给的还没用完。” “嗯。想要什么自己买,钱不够跟我说。” 爸爸吐出最后一口烟后,将烟蒂扔到脚下,用脚尖踩了踩。 我点点头:“知道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顿了下,抬头看爸爸:“那我……先走啦,再晚回去姑姑要担心了。” “嗯。”爸爸简单地应了声。 “那,爸爸再见。” 我用力地挥了挥手,在他点了头后转身,朝着地铁站走去。 没关系,我都理解。 即使他们的家离饭店只有十分钟不到的车距,即使我要穿过整整三十多公里才能回到家。 我都能理解,因为我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不会让爸爸为难。 我的脚步不急不慢,正如我平时的样子。 心一下一下地跳着,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我却感到它渐渐沉了下去。 “潇潇。” 我突然听见爸爸喊我,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 他正安静地盯着我,那双桃花眼又大又亮,此刻好像蕴含了些什么感情,眼底翻滚着巨大的暗涌。 我离他大约有四五米远,却并不影响我看清他的眼神。 他的眼睛里有千万种情绪。 有疼惜,有爱护,有内疚,也有亏欠。 以及满满的,教科书里管它叫作父爱的东西。 我从不怀疑爸爸爱我,但这也并不影响我判断出,爸爸和她们在一起时更快乐。 他的新妻子,他的新女儿,他的新外孙女。 他的新家庭。 我顿了顿,莫名又想起他抱着小宝宝的场景。 爸爸喜欢小孩子,我很久以前就知道。 从小到大,所有的小孩子都喜欢黏着他。 亲戚家的,邻居家的,连我那只见过他一面的初中班主任的女儿,都会摇着我的手问,小顾阿姨,顾伯伯什么时候再来陪我玩呀。 我只好说,顾伯伯很忙,他有了个小外孙女,没时间再来陪你玩了。 小朋友听了立马甩开我的手,撅起小嘴说,那我不要喜欢他了。 看,连小朋友都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被抢走了,要撅着嘴发脾气才行。 这么受小朋友喜欢的爸爸,自然是很会哄孩子的。 但也大概是万物皆守恒原理,他哄得好所有孩子,却唯独哄不好一个我。 小时候便与他不亲近,以为长大后会有改变,却不料,时间与习惯早已把一些东西刻入骨髓,即使是至亲的血缘关系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看着爸爸挺挺地站在风中的身影,一瞬间有点被风迷了眼睛。 他其实也不再年轻了,两鬓旁有细小的白发已经钻了出来,那张我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脸也开始有一点点松弛了。 年轻时他居无定所,每天为了一点点钱而风雨里漂泊,老了后终于得偿所愿,有了一个能让他安心停留的港湾。 唯一有一些些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这个港湾里并没有我。 路边的车辆来来往往,高高的路灯在他身上打出一层暖黄色的轮廓。 许久,我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路上注意安全。” * 我不知道路灯有没有出卖我有些泛红的眼睛,我只知道,在强笑着回答了个“嗯”后,我看似稳稳地转过身,眼泪却终于在背过身的一刹那,悄然落下。 我有些狼狈地逃进地铁站,在关上车门的一瞬间,那些忍了一天的情绪,忽然间像山洪暴发,将我四面夹击。 车厢里的人有些好奇地看着我,我蹲在角落,紧紧地抱着自己,整个世界只剩下“呜呜”的哽咽声。 那些我原以为藏得很好的不甘,渴望,此刻却是我最忠实的背叛者,嘲笑着我的懦弱,胆怯。 悲伤一触即发,我在剧烈的喘息与朦胧中,想起很多年前爸爸抱着我在弄堂里乘凉的场景。 他坐在竹藤编成的凉椅上,拍着我的背跟邻居炫耀,我们家潇潇长大了,肯定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隔了那么多年,我依然可以记得他当时脸上神采奕奕的表情,那表情,有着对我最原始的期望。 那时,我是他唯一的宝贝。 *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地铁站的。 我拐进进小区前最后一条长长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里没有路灯,我一直很怕走这条黑漆漆的巷子,可是今天,我却感觉不到恐惧。 长长的街道是悲伤最好的隐藏者。 我手忙脚乱地擦着还在冒出来的眼泪,没有带纸巾成了今天最失策的事情。 袖子被我擦湿了一大片,我拼命吸着鼻子,希望在到家前把这副狼狈的模样收拾干净。 “哧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以至于我没有感觉到背后有别人的身影。 直到一阵清脆的车铃声,让我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我停顿了一下,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下。 车上,坐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 一双熟悉的黑色瞳孔在黑夜里熠熠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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