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沈沥,裴喻琛 乔幸站在雨中,回头看向裴喻琛。 分手这半个月,留给她去后悔难过的时间并不多。原因很简单,太忙了。裴喻琛因为联系不上她,中间来过两次医院。可巧乔幸都在手术台上,裴喻琛也不是做事不顾脸面的,彼此见不到,这事就有点淡下去的意思了。 平时没时间去想,潜意识却牢牢记得。夜里做梦,梦见人生二十多年里不断在被抛弃。先是爸爸,后是妈妈,如今是裴喻琛。都是她曾爱过的人,都是她以为爱自己的人。 梦里她始终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哭得毫无顾忌,悲惨又绝望。做梦的乔幸却同时拥有另一种意识,一边感同身受地看着那个小女孩,一边拒绝进入那个小女孩的身体里。 她不要跟过去合二为一,冷静地跟大脑神经下指令,立刻醒来。然后她就醒来,脸上全是泪,兔子在枕头旁边睡得正酣。 痛苦不能被刻意抹去,也无法传达给他人。乔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每个感觉痛苦的时刻都会告诉自己,过去了就好。 此刻她看着一脸愤怒的裴喻琛,觉得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报复你?” 她这冷漠的表情太过陌生,裴喻琛愣了一下。乔幸转身继续往大门外走,裴喻琛连忙追上:“功浩早上跑过来找我,说你昨天让沈沥揍他,完了你俩一起去酒店了。” “揍功浩这事跟你有关系吗,去酒店这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乔幸语气带刺,忽然想起来裴喻琛的妈妈和外公都姓沈,又道:“怎么,你跟沈沥有仇啊?他是你家哪个舅舅的私生子?” 裴喻琛一脸被说中的表情。 沈家的那些明争暗斗,乔幸多少听说过。她了然地看着裴喻琛,说道:“我要的是两清,不是报复。沈沥要是想跟你过不去,他最好的选择是去找周希颜,那才是一顶纯正的绿帽子。” 不等裴喻琛说什么,转身走出警察局。 . 附近的公交站台没有什么人,乔幸进去躲雨,顺便调整情绪。 从别人口中听到裴喻琛的名字,心情难免有些起伏。尤其昨天在酒吧,功浩反复提及裴喻琛,乔幸特别想暴揍他一顿。但今天遇见裴喻琛,乔幸发现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多少失控的地方,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 普通创口的恢复只需要几天,骨折愈合则需要几个月,但一年之后就是完全健康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总有痊愈的那一天。 乔幸回医院跟院长交代完情况,看时间已经过了饭点,赶不回给尹小飒带饭了。她一边往食堂走,一边跟尹小飒打电话,没走几步就撞见了神色匆匆的李砚之。 “正缺人手呢!”李砚之过来拉她。 乔幸匆忙挂电话:“我今天休息——” 李砚之自动忽略,把她往急救车上塞,说道:“急诊,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在家里踩空摔倒,爬不起来了,你去正好!” 乔幸:“……” 认命地接过旁边护士递过来的白大褂:“好吧,我去。” . 静泉寺往北,是一大片明清古宅,松竹葳蕤,海棠、玉兰开得繁盛。 从北门进去,三进三出的宅院,可以观赏保存完整的明清建筑以及古拙家具。到过静泉寺的游人,大半都会在这里转上一圈。再往里走,隔着一道高高的青灰色院墙,攀附着藤蔓的铁门紧锁,挂着“闲人免进”的告示牌。 裴喻琛的迈巴赫驶入的就是那闲人免进的地方。 入口在西南方向,老远开始就有警卫。倒是不对裴喻琛进行盘查,看清车牌号之后就一路放行。 迈巴赫在一片曲曲弯弯的松竹海棠之间行驶着。道路并不宽敞,视觉上总给人前面快要没有路的感觉。但裴喻琛轻车熟路,钻进一道紫藤林里,不多时豁然开朗,进了一处旧时院子,有人小跑着过来开门。 雨雾泛白,裴喻琛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伞,不再管车以及车内的沈沥,大步往宅子里走去。 给裴喻琛开门递伞的年轻人正要把车开往车库,钻进去看到后座上的沈沥,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沈沥冲他点了一下头:“借一把伞给我。” “你、您等一下。” 那人转身小跑着离开,不多时另一个穿青布长褂的老人撑着一顶宽大的黑伞过来了。 “钟叔,我来吧。” 沈沥不是裴喻琛那种从小矜贵着长大的,还没有习惯别人细致到每一步的服务。此刻探出身子,用没有大碍的左手去接那把黑伞。 钟叔脸上的褶子往眼睛鼻子那块挤去,笑道:“该我来,您还伤着呢。” 沈沥长得高,此刻弯着腰,头顶也碰到了伞,雨丝直往身上飘。他见钟叔举得吃力,还是伸手把伞接了过来,道:“您扶着我就好了。” 进了宅子之后便收伞。 这宅子古意盎然,却是重新修建的,厅堂明亮,和隔壁完全不同。沈沥和钟叔穿过走廊,曲曲绕绕走了一段路,尽头是一处亭子。亭子里坐着沈善堂、沈淑梅和裴喻琛。四周堆着假山,瘦竹在细雨中淅淅沥沥地矗立着,没有风。 沈善堂的面前放着棋枰,枰上黑白子错落。沈淑梅坐在旁边跟沈善堂谈话,裴喻琛抱着温热的紫砂壶暖手,嘟囔着:“外公您也太坑我了,让我去警察局丢那么大的人不说,回来还要我下棋,脑子都冻瓦特了。” 沈善堂从眼镜后头抬起眼皮,沈淑梅赶紧在裴喻琛的脑袋上轻推了一下,说道:“怎么说话呢,难不成让你外公去丢这个人?” 反正怎么说就是丢人。 沈善堂看着沈淑梅“教训”裴喻琛,没有吭声,目光动了动,看向亭外走过来的沈沥。 亭子不大,当中又摆着桌椅,三四个人正巧。钟叔过去添置茶水,沈沥就站在亭下,腰杆笔直,右臂悬吊着,神色平静。沈善堂的目光落回棋枰上,忽然说道:“会下棋么。” 沈沥道:“只会象棋。” 沈善堂道:“过来,我教你。” 钟叔将棋枰上的黑白子重新归拢了。沈善堂执黑,先落子,口中慢慢念着围棋十诀。一不得贪胜、二入界宜缓、三攻彼顾我……沈善堂只管说,内容全是围棋的一些基本知识。 他比钟叔大上半轮,却没那么显年纪。只头发全白,精神倒是矍铄,眼中的锋芒敛着,不见浑浊。老半天见沈沥一声不吭,他终于不再说了,直着身子呷了口茶。 沈淑梅看出沈善堂有些不快,适时说道:“阿沥,这里坐着的都是沈家人,就不说什么见外的话了。爸爸接你回来,肯定也是相信你今后能有所改变。功浩跟阿琛是朋友,阿琛也愿意出面替你摆平这次的事。你好好养伤,今后低调些就是。” 她这人说出来的都是体面好话,但若是琢磨一下就知道背后还有几份意思。功浩的事先不说,功洋的车祸死因可是有司法认定的尸检报告证明与沈沥无关。但她这番话,却是直接给沈沥定罪,然后表示裴喻琛能给沈沥洗脱罪名。 偏偏这些意思都是半遮半掩的,无从辩解。沈沥说了声谢谢,亭子里就陷入了安静。 裴喻琛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喊道:“钟叔公,今儿中午吃的什么呢,我还饿着。”却不等钟叔回答,起身就往厨房的方向跑。 沈淑梅笑着说了句这孩子。 沈善堂原本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大儿子早年很有出息,这沈氏的根基有一半是他打下的。后来染上恶习,黄赌毒俱全,差不多是个废人了。如今在老家的公司那边挂了个闲职,实际上是被人看管着,每个月领的工资就是生活费。 小女儿热爱艺术,是一名大提琴演奏家,常年生活在国外,对沈氏集团的经营毫不关心。另外还有二男一女都在沈氏工作,其中大女儿沈淑梅更是集团的最高决策人,外界一直传言她将接管沈氏集团。 只不过现在沈善堂冒出了第六个孩子,沈沥。 他还没有以沈家人的身份在正式场合亮相过。坐牢十年,只有高中学历,出狱没多久又惹上功家,这名声传出去实在不够好听。要是现在进集团,沈家人不介意,各位股东也会不满。 果然沈善堂说道:“淑梅的意思是好的,你该低调点。今天起先住我这儿,风头过了再去学校上课,生意上的事听淑梅安排。” . 乔幸跟急救车回来,还没喝上一口水,又被叫去了住院部。 一个上了年纪的病人因为骨质疏松引起的骨折而住院,同时患有风湿。这种潮湿天气里浑身都在疼,又认为止疼药会让身体有依赖,坚持不服用,痛得在床上打滚。家属也不劝他吃药,只一个劲儿地要医生想办法。 骨科有两位公认在跟病患沟通方面脾气最好的年轻俊才,一个李砚之,一个乔幸。这会儿李砚之在手术,护士直接把乔幸拉过来增援。 平时都是单休,这次好不容易轮到双休,没想到还是忙成狗。乔幸安抚完病人和病人家属,胃病又犯了,趴在值班台上可怜兮兮地跟护士讨泡面。 急诊那边送过来几个要住院的病人,却轮不到床位。医务室主任过来看了一眼,说道:“病人家属说608的4号床是空着的?” 乔幸正在把火腿往泡面盒里掰,闻言道:“4号床不是沈沥的么,他办理出院手续了?” 护士道:“没有。” 沈沥是被警察带走问话的,乔幸不清楚要不要拘留。医院的床位常年紧张,偏偏沈沥的空闲了大半天,指不定就会有不知情的家属投诉。 乔幸问:“有沈沥的电话么,打过去问问。” 护士道:“打过了,没人接,是酒店的座机。” 乔幸:“……” 医务室主任说道:“要不这样吧,先把沈沥的床位让给别人,腾出空床位之后再留个给他?” 沈沥是乔幸的病人,主任这口气很给乔幸面子了。但这种操作不仅不合规定,也容易引起纠纷。先不说能不能腾出空床位特意留给谁,只提把这位病人的床位让给那位病人,就会引发两方不满。 拿不定主意的新人耳根子软,容易被这所谓的权宜之计忽悠了,结果经常是被科室点名批评。乔幸心里了然,要床位的多半是医务室主任的熟人,否则只会通知病人周一再办理住院手续。她默默揉着自己的胃,有些为难。 忽然身后传来沈沥的声音:“可以。” 乔幸、医务室主任还有两位护士一起回头看他。他直接走到乔幸的面前,说道:“我转VIP的话,还是由你负责么?” 他穿一身黑呢子大衣,大衣的绒面上沾着透亮的雨滴,左手抓一把湿漉漉的伞,带着暮春的雨意。风尘仆仆,似赶过来见谁。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乔幸来不及多想,说道:“是的。” 医务室主任转身去找等床位的病人,护士也立刻给沈沥办理VIP转入。沈沥看了一眼乔幸手里的泡面,说道:“你还没吃饭?” 乔幸嗯了一声,没打算聊,低头撕调料包。 沈沥看着她,又道:“我的胳膊好像被雨淋到了,伤口有些疼。” 乔幸立刻抬头看向他悬吊着的右臂,三角巾的确湿了,说道:“一会儿给你换药。” 沈沥:“你换?” 乔幸:“VIP,你让谁换就谁换。” 她让护士带沈沥去VIP病房,自己则放下泡面进配药间。拿了清理创口的消炎药物,进VIP病房之后,乔幸看到饮水机旁放着自己的那盒泡面。 沈沥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吧,我自己换药也可以的。” 乔幸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撑着胃站在那儿不说话。沈沥看着她,又道:“我只是看你忙得没时间吃东西,在这里应该可以放松休息几分钟。” 他站起来接热水闷泡面,四处找能盖口的东西。窗外密密的雨,乔幸抬头看他。他似有感应,回头和乔幸四目相对。 乔幸低头,将病历夹子递过去盖住泡面盒,转身又拿起消炎药。 沈沥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乔幸道:“不用。” 她让沈沥坐在床边,自己半蹲着身子拆三角巾,细致地给手术创口消炎。细碎的额发垂下来,微微扫着。沈沥想伸手捋一捋,最终只是把左手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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