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些资料看完,已是六月二十六,正好次日就是旧历六月初一。 晚上洗漱后上床,杨祁臻习惯性的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来看。 大概是受了这些天看白家资料的影响,他今晚看的书是《大秦帝国》,是前天他去超市买菜时路过书区买下来的。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有点像得了学者综合征的患者,能平均每一分钟就翻页,还能记得分毫不差。托他这绝佳记忆力的福,他才能在四天时间内看完一千七百多页的白家资料。 不过,也正是因为看书的速度太快,在他看到始皇为赵国质子的那段经历时,下意识的觉着不对。潜意识里,他觉着是始皇本着游玩的心态去赵国取其精华,去其糟柏的。 但他这种荒诞的想法很快就被压下。作为一个历史盲,他根本就不了解历朝历代的具体史实,刚才的想法太荒诞了。 看了近半个小时,杨祁臻越看越觉着不对。上面说的始皇因生母赵太后影响而对女性歧视,一生从未纳后,以及胡亥和赵高假传圣旨,公子扶苏自刎于上郡的说法,他统统都觉着不对。可要说具体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太疑惑。 杨祁臻难得的去百度了一下《史记》,在《始皇本纪》这篇中看到了与《大秦帝国》大致无差的叙述,这让他微微皱眉。 其实他本不应该纠结于这些历史的。 历史都是人写出来的。是个人,都会带着感情色彩,哪能像冰冷的机器一样分毫无差的工作呢?而所谓的正史与野史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被官方承认罢了。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碍于正史撰写时的社会局势,它们对人物的评价都存在误差,不像野史,怎么欢喜怎么来,管你官方机构怎么说。 想到这些,杨祁臻也没心情却查阅更多的资料了。 在他看来,始皇当年焚书坑儒坑的还是如今的后代。因为如今他想看个秦朝的野史都找不到相关资料。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非专业人员才无所获。 把书放在床头柜上,杨祁臻关灯睡觉。 他睡觉的习惯很特别,会下意识的睡在床左边,留右边的壁灯。 周南风还是一个奶娃娃时,十分黏他,就连晚上睡觉都要和他一起睡。但就是因为他的这个习惯,生生的纠正了周南风黏人的坏习惯,从三岁后就开始自己睡了。 不是没有改过,只是每当晚上睡觉前,下意识的想睡在右边或者关掉壁灯时,他总会变得十分难受,总觉着这样做会失去十分重要的东西,那种丢失心爱东西的感觉让他晚上时常噩梦连连。 在那些个梦里,他五十多岁了,孤身一人走在偌大的、看不见人烟的花园里,他徘徊着,时常起唇欲语,无声的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呼唤谁,他只记得张唇时的心脏钝痛,因为心里的钝痛,他始终无法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秋生春落,他华了白发,驼了后背,仍是孤身一人在那偌大的、看不见人烟的花园里徘徊,仍是在无声的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仍是在每次要叫出那个人的名字时,心脏钝痛,让他几欲以为自己快死了。 有一日,步履蹒跚的他拄着拐杖徘徊在花园里,前所未有的感觉体态轻松。 他慢悠悠的走着,欣赏着脚边的幽兰翠竹,欣赏着湖上的烟波浩渺。他喃喃道:“小茶儿,他们说你还没死。真好。这样你就能兑现当初的诺言,给我送葬了。” 他停在水榭边的一处凉亭里,靠在亭柱上,含笑着闭上了眼。 他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闪现,唯独在最后咽气时,出现了一张笑颜如花的脸。 那张脸,容颜精致,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双眸中的星光灿烂如星海,是他在这世间见过的最好看容颜! 那张脸,眉间一点朱砂痣,鲜艳似血,既清冷淡雅,又娇媚动人,分明就是白茶的脸! 杨祁臻被惊醒,大脑因为一阵刺痛而变得空白一片,只下意识的环顾四周,一片黑暗,在几个深呼吸后才意识回笼,发觉自己做了噩梦。 因为没开空调,加之噩梦惊扰,他整个人显得黏糊糊的,不爽。 略显疲惫的打开右边的壁灯,端起放在左边床头柜上的水喝了一口,杨祁臻才下床去冲澡。 今晚睡觉时,不知怎么想的,他鬼使神差的关掉了右边的壁灯,以至于,又做了这个噩梦。只是,这个梦比之前的那几个多了最后的结果。 但……为什么会梦见白茶那丫头呢? 杨祁臻不解。越思考,大脑越活跃,加之还冲了一个澡,他更加睡不着了。就这么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最后还是睡不着,干脆盯着天花板看。 黑夜笼罩着大地,老宅一片宁静。类似于客家民居的白家别苑里却灯火通明,宛若黑夜中永不落幕的辉煌城堡。 荣合着急的等在房门外,一对远山眉皱得死死的。白忘潋挽着她的胳膊,细声道:“合嬷嬷,不会有事的。” 荣合胡乱点了点头,仍旧不时看着好像随时会被打开的房门。 房间内,白茶昏睡在床上,身上 插着呼吸机,手脚连着心电图检测仪,甚至,还有另外几台仪器连在她身上,时刻监测她的体温、脑电波等。 与前几日相比,她的脸色红润不少,衬得眉间那点朱砂痣的颜色淡了几分。只是,她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不时皱一下,显示她在梦里的不安。 各个仪器上显示着红红绿绿的数字,但无一例外的,包括血压、心跳数等在内,均不在正常值范围内。七八位或年青或年老的医生却仿若未觉,只时刻盯着数字的变化,在特定时间段记在实验表格上。 为了不打扰白茶睡眠,他们身上的实验服都是减震减噪的,甚至还规定了他们不能在病房内说话,只能通过平板来交流。 一片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写字的沙沙声和各自手中的平板上不断刷新出来的文字消息。 苏:“心跳40,正常。” 陈:“大脑兴奋度达到有史以来最高。” 赵:“林老,要不要做一次脑电波测试?” 微微有些驼背的林长生快速在平板上打着字,“不用。华灼来一次精神疏导?” “想得美。被梦魇缠身,我的治愈能力能救?你再让我试试,你试试。”华灼翻了个白眼,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打。 白:“那该怎么办?” 林:“梦魇这么厉害吗?她的脑波已经达到峰值了。” 传说,有魇,食梦为生。梦越可怕,魇越欢喜。长久寄居,魇生意识,会在恐怖的梦中剥夺梦主人的意识。 苏:“我也想问为什么一个梦魇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华:“你们没看过修真小说?” 陈:“但这不是修真。” 赵:“不解释,虽有白家怪例在前,但还是要相信科学。” 华:“切,相信科学。那你们为毛呆在这里?” 赵:“小孩儿,任何超过科学范围不能解释的事不叫玄学,那只是因为以目前的科学水平无法解释而已。我们这叫热爱研究。” 华:“滚。大脑兴奋度持续增加,即将突破预测阈值。” 苏:“心脏骤停。准备心脏复苏。” 原本安静的房间瞬间忙碌起来。前后有医生撤走,又前后有医生快速跑进房间。像是生死一线,千钧一发,又像平常。 怪异,怪异到了诡异的境地,无论是哪里。 已经两点了,杨祁臻还是睡不着。 不是因为失眠,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烦躁。哪怕他最后还开了空调,也还是无法消散心中的烦躁。 无法,看书,又看《大秦帝国》。结果,更烦。 扶苏根本不是于上郡自刎的,他是为了救白茶才死的。 当这句话下意识的在他脑海里冒出来,杨祁臻顿觉脑袋痛,痛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似的。 幸好这种疼痛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然,杨祁臻觉着自己可能要交代了。 剧痛来得太突然,是真的把人给疼死的。原理等同于心脏病突发。 面对之前那一瞬间的头痛,杨祁臻立刻下床去书房拿药。然而还没等他走到书房,他就倒在了木板地上,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痛不欲生,有时不仅仅只是字面意思。 已经快有三年了,杨祁臻快有三年没经历过这么严重的头痛了。 突如其来,痛得他都感觉不到肌肉因紧绷而引起的刺痛,也没意识到他已经把下唇咬出了血,甚至,牙龈已经开始渗血。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爆发出来,走马观花似的,仿若一个人的一生,让他眼花缭乱到了极点,最后,他双目模糊,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扶苏!扶苏!”那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听者落泪,闻者悲伤。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同样的,哀恸的声音…… “白茶已经死了,我不是白茶!白茶已经死了,你放过我吧!我不是白茶……” 最后,他好像看见白茶在哭泣。眉间没有朱砂痣的白茶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在他面前哭泣。那双本该盛满璀璨星光的眼眸里全是泪水,全是快化为实质的浓厚悲伤。 她在哭。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茶,你为什么要哭? 求你,别哭。 杨祁臻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想要安慰她,却发现,在碰到她的瞬间,她消失了,一下子就消失了。 巨大的慌乱在他心里漫延开来,甚至掩盖了他身体对头痛的反应。就在他想要起身去寻找白茶的那一刻,更加尖锐的头痛袭来,直接让杨祁臻眼前一黑,昏厥在地板上。 一瞬间的精神爆发让他们猝不及防。 离得最近的华灼和其他几名医生直接被无形的力量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的撞在了仪器上,各自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疼痛感在身体上散开,众人一时间也忘了规矩,直接叫了出来。 而房间外,荣合几人也是倒在地上,相互询问,确认没事后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就在这时,庭院里悄无声息的多了几个穿着战斗服的青年。一个身形瘦削却气势凌厉的青年凭空出现在荣合身旁,看了眼仍旧禁闭的房门,又看看略显狼狈的荣合和白忘潋,平日里生硬冰冷的声音难得放轻了几分,“小小姐让我传话,说预感到大小姐快醒了。” “但房门还没有开。”白忘潋摇头,眼里藏着深深的忧虑。 此前也发生过如此情况,白茶在恢复期陷入梦魇,精神爆发十分频繁,波及严重。但这次……似乎比以前的更严重许多。 白忘潋看了眼她手腕处的伤口。这道细细的血线,像是极为锋利的刀刃割开似的,是方才白茶精神爆发时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挡,伤及到的。 精神力若化为实质,该是有多么可怕…… 房间内。 林老倒在地上痛苦的□□,苍白的面容像是充了血似的,通红通红的。其他几人还来不及检查自己的伤势就立刻姿态怪异的去询问林老伤及何处。 “可能是把肋骨撞断了。”苏医生大致摸了下林老的身体判断道:“华灼呢?让他来治疗。” “妈的,老子肺出血了。叫人进来把林老抬下去吧。”华灼坐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其他人呢?” “还好。可能都要进行全身检查。”苏医生自己也咳了几下,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般,“这次比前几次的都要严重。” 各检测设备仍在稳定工作,但数值都统一的相同——全都是零,仿若这些医疗设备都坏掉了一样。 面对白茶除了大脑兴奋度异常,脑电波段异常外,其余的身体器官都已经死亡的情况,他们已经变得相当淡定。甚至,他们目前还能淡定的记录下白茶身体死亡的时间,之后呼叫护士推一辆推床进来。 按照以往的规律,白茶停止的心跳将在第三十分钟重新开始跳动。 但这次又有所意外。 精神爆发的第三分钟,林老已经被推出去接受治疗。苏医生他们正在对伤口进行处理。华灼从地上起来时又咳了一口血,鲜血溅在地上,闻着一阵芳香,毫无腥味可言。 这时,白茶直直的从床上坐起来,左眸如蓝,澄净幽深,右眸似火,灿烂热烈。 面对这种诈尸情况,苏医生他们又像往常那样直接吓掉了手里拿着的消毒棉签和碘伏。而华灼,则是在怔愣片刻后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受伤了。”白茶偏头看了眼他,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走到他身边蹲下,十分认真的问:“你受伤了,小舅舅知道吗?” 华灼翻了个白眼,“妈的,我以为你失忆了。刚才吓死个人。” “没有失忆。我之前梦魇,陷入了很不好的回忆。”白茶看着他,淡淡一笑,“顺道,进阶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眸。 “这回又是什么梦魇?”华灼没好气的问。倒是苏医生他们见白茶除了眸色变化外,其他都正常,这才忙着收拾残局,又给白茶检查了一遍身体指标。 这一番检查下来,已经到了凌晨四点多。结果出来时,华灼早已经因为伤势过重,被迫沉睡,成为了又一个研究对象。而林老的手术也已经完成,正躺在床上翻看白茶最新的身体检查结果。 这回不像以前那般数据异常,除体温低了一些外,其他数据都很正常。 对一个从出生后就不正常的人来说,正常,或许并不意味着好转。 林老又开始忧虑。 杨祁臻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漠入眼,黄沙漫天,举目四望,荒无人烟。扶苏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提着剑寻找一个又一个活人。每见到一个活人,他就问:“长平乐在哪里?”那些人都说:“在张子房那里。”他又问:“那他在哪里?”那些人说:“张子房在天上啊。你飞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扶苏决定飞上天。只是飞着飞着,扶苏就变成了他自己。等他发现是自己在飞后,他突然间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飞翔。这么一犹豫,他倏地就掉了下来。 坠空感袭来,他被吓醒了。哦,不是被吓醒了,是他之前走神了——他现在正处在闹市中,被一个女人牵着手。 女人高瘦,颧骨突出,头发稀疏发黄,有些蓬乱,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的打扮。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 “妈,我们去哪里?” “找你爸,坐车回家喂猪。” 他想阻止,却发现自己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妈妈已经上车了,而他,正被爸爸推上车。 如记忆之中的那样,他在踏上木板的那瞬间开始哭闹,坚决不上车。爸爸耐心问他为什么不上车,他还没说什么呢,下了车的妈妈就一个巴掌打了过来,吼道:“哭啥子哭,你不上车走路回去啊?!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哩?” 他被打蒙了,只顾着眼泪哗哗的流,到底没说出原因来。倒是爸爸一路抱着他,温声安慰着他,“男子汉大丈夫,不准再哭了。和爸爸说说原因?” 他想说他们上了这车会死的。他之前看到了。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说不出口。 懊恼,说不出来,只能哭。 十八年前的城乡道路并不像现在的这么好,也没有如今专门拉客的面包车或者城乡公交。那个年代,往返城乡之间的更多的是货车——在车厢装上几排木凳就行。 村民拥拥挤挤的或站或坐在货车车厢里,七嘴八舌的说着今天赶集卖了些什么,买了些什么。 在他们说话时,货车管口冒着黑烟,发动机的声音嗡嗡响,沿着泥泞曲折的土路前行。村民在哪里下车都需要对司机大声喊一声“到了到了”,否则司机根本听不见。 在那种吵闹环境里,原本人生就该是幸福美满的,然而,下一刻却是车祸,爆炸,杀戮,逃亡。 父亲额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却仍抱着他不断奔跑。 他听到一声枪响,那辆仰面朝天的货车顿时火光冲天。熊熊大火里,他看到扭曲的人影,他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还记得子弹打在地上,泥土翻飞。 最后,儒雅的父亲奄奄一息的倒在血泊中,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阿臻,阿臻,忘记这一切,去参军,去参军……” 他哭,一直在哭,哭得都跑不动了,退无退路,进无进路,面对身前的断崖,他想:还是死了吧。死了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他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坠空感。带着绝望的坠空感,他开始下落。 他想着,如果之前再坚持一下,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一切了。 然而当事实已经发生,一切假设都成了如果,都成了人们自我慰藉以此求得心安理得的一种方式。 但即使如此,杨祁臻还是忍不住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多加坚持,以至于酿成了之后的惨祸。 从梦境跌落回现实后,杨祁臻醒来,发觉自己满脸泪水。 想起来了,昨夜他头痛,昏倒在客厅里,在冰凉的地板上睡了一个晚上。 杨祁臻从地上爬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去卫生间洗漱。 刷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晚,他一直咬着自己的牙齿不让自己叫出来,按理说,牙龈会受伤吧?为什么,他的牙齿好好的?难道他没有咬? 漱了口,杨祁臻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牙齿,没有受伤,连嘴唇都没有受伤的痕迹。 是他记错了吗? 无解,杨祁臻沉默的去做早餐,吃了之后,又开始整理衣物。 今天是新历六月二十七号,旧历六月初一,他要去白家。 他现在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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