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两家人都不在。好在杨祁臻有贺家钥匙,很容易的替白茶开了门,让她能回房间换衣服。等他回到周家时,玄关里的便利贴让他失笑连连。 榛子,今天爸爸妈妈和你大哥去陆家镇谈生意,晚上不回来。你大嫂和小源儿他们也和我们一起去了。你们凑合着吃吧。 啧,昨天不说今早不说现在写便利贴,早不去晚不去今天才去,这是有多瞧不起他的智商?至于这么撮合他俩么? 小意来凑热闹就算了,爸妈怎么也跟着瞎闹了? 算了,也不算瞎闹。 杨祁臻面无表情的撕下便利贴,折叠两次后扔进垃圾桶,上楼回房冲了个凉水澡,换了一套连帽的深蓝白边短袖短裤。 正值中午,闷热难熬。杨祁臻看着外面的热浪,出门去了贺家。 周贺两家是邻居,不仅没有篱笆围墙相隔,还特意在两家院落间铺了一条小路,架了一个葡萄藤亭子,旁边还有一个池塘假山。 这样富有闲情逸致的装饰在旁人来看已是足好,但杨祁臻却担心白茶不习惯,特意来贺家问她有什么需要的。 没有。 那想吃什么? 凉面。 杨祁臻开始下面。在等水煮沸的那段时间里,他不放心的看了好几次坐在客厅里发呆的白茶,心下忧虑,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为什么想吃凉面?” “好吃。”白茶仍在想着事,回答他也是下意识的。就像她下意识的想吃凉面般,“要多放辣,少点糖。” 陆家镇上有田凉粉,那是重庆十大名小吃中的一绝。但田凉粉里的辣椒辣,一旦多加,除了辣味就只剩辣味。吃得多了,她学会了让老板少放糖来中和辣味。 当年,她高考前夕,杨祁臻带她去的就是那家凉粉店。她对老板笑嘻嘻的说:“老板,两碗凉粉,都多放辣,少点糖。” 那时老板将要收摊,他们是仅有的几个顾客。老板不忙,难得有心情打趣他们,“女娃儿,和你男朋友一起来吃啊?” 她急忙摇头否认,解释说这是她老师。杨祁臻却笑而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所以才会对他说:“杨老师,你为什么不笑呢?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你知道贺我意吗?”当时,他如此问她。 “知道。她高我一年级。去年英语节上,我还看过她的表演。可后来……她被绑架,失踪了。好像现在都还没找到。” “她是我妹妹。我会回来给你们演讲,是因为她。”她第二次见杨祁臻笑,就是在那时。 很苦涩的笑。懊悔,痛心,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全在那个笑容里,让她也跟着难过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你和她很像。性格很像。”那时,他揉了揉她的头,“明天好好考。小意她想考武大,你也想。希望你能成功。” 过后几十年,在阴凉的地牢里,白茶无所事事,总爱回想过往。当她回想起这段过往后,她曾不止一次的逃避,逃避得多了,避无可避。只能面对后,她不止一次的懊悔着当时的幼稚。 唉……当时是真傻,这么有目的的接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就连如今,再次想起这段过往,她虽已能平常心看待,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如此感慨。 说真的,如果她当时的第一志愿没填B大,而是武大,之后会不会不一样? 白茶转头看着杨祁臻在厨房里挑面。他换了一套衣服,深蓝白边的短袖短裤,他以前也穿过这套。后来这套旧了,白茶没舍得扔,把它叠好压了箱底,并让人重新给他做了一套一模一样的。 所以,当年她在收拾衣柜时,看见这套衣服,问他为什么有两套一摸一样得衣服,他抿唇,夺走她手里的衣服,重新叠好后又压了箱底,只告诉她一句话。 安分守己,不要多问。 这句话究竟是在警告她还是在关心她呢?她无暇多问。因为,那年,她的记忆已经相当紊乱。 在与白茶进行摄魂术后,初时,她并无异样。但自从杨祁臻让她学习白茶的言行举止,在外人面前伪装白茶后,她的异样越来越严重。她的记忆慢慢消失,白茶的记忆越来越多的占据着她的大脑,其中还时不时的夹杂着更为久远的前世。 她惶恐不安,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与白茶的思想抗争。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害怕他们对她进行催眠,真让她没了思想,真让她成了白茶的影子。那几年,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就连唯一信任的家人也不敢多打电话联系,唯恐被窃听,牵连他们。 在那样的焦虑与不安之下,白家回归故土的步伐开启,杨祁臻和大部分白家成员长居北京。空荡荡的老宅里,陪伴她的只有那些寂寞的风景和水榭花都里那个充满邪恶憎恨的声音。 在那些年里,白家于她而言是一团迷,那个圈子于她而言是深渊毒沼,杨祁臻于她而言,是可望不可得。要不是白家宽厚,里外护她周全,她恐怕早就死在数不清的试探与暗杀之下了。 所以,今生今世,当她出生后,她时常在想,上苍让她带着记忆重新投胎为人,是不是让她来报答白家的?是不是让她来了却前尘旧怨的?还是说,还有更大的使命在等待她完成? 她不解,拿着这些问题去问老和尚。老和尚却告诉她,“你是白茶。世家千千万万人,只你是白茶。” 老和尚自从当了和尚后就分外玄学,说话越发神秘。她摇头不解,老和尚却不再言语,只扔给她一本古卷,让她学习摄魂术。 她说,老头,我早就学会了。不然你以为我能夺回身体的主动权? 无念却道:“你学会的从来都不是摄魂。这人呐,到了一定境界,就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困了。你要飞到足够高足够远的地方去看清自己的价值。” 她又开始重学摄魂术,果真出现了她意想不到的情况。第一次头痛时,她看到了一些东西。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战场上无情的厮杀与鲜血的四溅中,她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在空中传散开来,“区区蝼蚁,何不投降?长平乐,掌箭,杀。” 她问老和尚,那些幻觉是什么。老和尚说,“那不是幻觉,那是你的前世。” 此后,她将摄魂术修习得愈发透彻,头痛的症状也愈发严重。最严重的阶段,她的精神被重塑后,醒来不能直视任何人,否则极易侵入他人脑域,使他人脑瘫而亡。 八岁后,她掌握摄魂术的全部要义,却一直没有老和尚所说的进阶的前兆。老和尚在红楼待了三四天,翻遍了先祖的所有手札,最后得出一个很神学的结论:传说是真的。 白家的传说是先祖白茶是神,她的身体已经死亡,灵魂在历代白氏女见辗转继承。当她的肉体与精神合二为一,白茶将带领族人走出忘川,回归故土。 好歹不歹的,白家老宅就在忘川河谷地带。 诸多巧合,细思极恐。以至于当发发现陵道后,她的第一想法不是挖掘,而是,填埋,最好永不见天日。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去触碰过去,自欺欺人的活下去。 可是,哪能呢? 她的茫然无知已经随着一次又一次被迫的进阶变得越来越渺小了。 想起了上一世,想起了上上世,想起了最初。当她就是白茶时,白茶也成了她。所以,那个白茶,才会在十八岁时死在大海里。 只是,偶尔,她也不明白的时候。因果、命运,这两样东西将世间人捆得牢牢的。如今她重来一世,什么都改变不了,又有何意义? 是啊,有什么意义?兄嫂还是死了,贺我意还是要遭遇一场绑架,而杨祁臻,也还是想起来了。 忘记不好吗,杨祁臻? 白茶神色悲伤的看着杨祁臻。此时,杨祁臻已经用菜油挑好面,见凉透了,先后挑了两碗,正在放调料。 调料放好,杨祁臻拿了两双筷子,端着两碗面到她身前来。先是给她和好了再给她,随后才给自己和,“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很久没做过了。” “很久?是多久?” “七八年了吧。我上大学时,有时暑假回来,他们就会让我做。后来太忙,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他们也不太让我做饭了。因为小风已经长大,可以代替我了。”说到这里,想起周南风时常和他抱怨自己快成为家庭妇男的话,杨祁臻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萧何也说你做饭很好吃。可惜我没尝过。”白茶尝了一口,味道很好,和记忆里的差不多。 “今晚可以给你做。”杨祁臻笑了一下,“我爸妈他们今天谈生意,不回来。晚上就我们几个吃,还可以少做点。” 白茶笑着点头。 一碗凉面下来,白茶肚子饱饱的窝在沙发上。杨祁臻洗完碗出来,见她这样,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头,“不热吗?” “那你呢?” 知道白茶指的是自己不喜欢开空调习惯,杨祁臻道:“我热。但还是不喜欢开空调。心理排斥,后来就习惯了。” 如果你能想起白茶因为你开空调生病的事,你就会明白原因了。 “我是因为体质偏寒。夏天的温度对我来说,刚刚好。你可以摸摸我的手。”白茶把手伸出来。 白茶此人当得起冰肌玉骨这四个字,所以她的手很白,白得都很难看见绒毛。面对她伸出来的手,杨祁臻居然有点不敢摸。准确来说,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害怕。仿若…… 只要摸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会失去了…… 但对上白茶的眼神,杨祁臻又暗道自己多想,握了握她的手,不如七月份在老宅时的那般冰凉,如今已经有些温度了。 贺伯母说,女孩子手脚冰凉,心血不足。想到白茶自幼孱弱,杨祁臻有些心疼。 她本该好好的。 本该,为什么本该? 他没有多想。 “是吧?”白茶抽回手,见他若有所思的点头,特意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回房去午睡了哦。” “记得盖被子。” “知道了。怪不得周南风和我意都说你啰嗦得很。”白茶起身,负手而行,慢悠悠的上楼回房。 白茶上楼午睡,杨祁臻也没必要再留这里。加之他也有午睡的习惯,干脆也回了房间午睡。 或许是因为上午走了太多的路,上床后,杨祁臻入睡得格外的快。 如同这些天一直都有的梦境,睡梦里,一些杂乱的人和事纷纷扰扰的来,又纷纷扰扰的去,杂乱得像走马观花。 他梦到杨祁远。他不再是翩然君子的模样,他憔悴,他懊悔,他抱着杨安愿在卑微的祈求,“缘缘,想起我。我是退之。” 他梦到陆北辰。梦里的陆北辰更老了,不惑之年已两鬓生白。他对自己说:“乌衡,别在自欺欺人了。少容已经死了。你这是何必呢?白茶是白茶,她又如何能替代少容?” 他还梦到了华灼。他大着一个肚子,哭着祈求他,“榛子,求你,让我出去。我梦见陵道崩塌,子房被埋在地下。他被活活……榛子,我要去找他,求你,让我出去吧……” 当这些人,这些事走马观花的过去,场景一遍又一遍的变换后,杨祁臻莫名其妙的停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ICU重点监护室。 正午十二点四十三分,天气燥热,树上蝉鸣不断,外面热浪滚滚。 逃过了监控,白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杨祁臻房里。 床靠墙,墙壁上是立式书柜,里面放着厚厚的专业书籍。书桌靠窗,笔电、笔记本、水性笔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杨祁臻躺在床上,因为睡梦里的不安,他眉头紧皱。 白茶幻视四周后,坐在床边,悄无声息的,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脸,轻喃着问:“为什么还不想忘记呢?” 此时此刻,在杨祁臻的梦里,白茶眉间一点朱砂痣,躺在病床上,监护仪的报警声持续响着,只得到一个冰凉的结局,“关了。” “姑爷,已经过去四天了。大小姐的脑域神经兴奋度已经为零。大小姐……已经……”荣合欲语泪先流,哽咽着。 “摄魂术为什么没用?” “姑爷,姑爷。白姑娘是无辜的。她并非白家人,摄魂术怎么会对她有用?”荣合跪下来求他,“姑爷,请您放过白姑娘吧。” 因为荣合的下跪,周围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也随之跪下,无声的请求着他。 杨祁臻茫然。既茫然于现在莫名其妙的情况,又茫然于他悲恸绝望的心情。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听他指挥,声音也由不得他控制。 既然无法掌控眼前这局面,不如索性静观其变。 于是,在这样的僵持下,他看见走廊里逆光走来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孩儿,看步伐,十分康健。可是,待看清那人的样貌后,他掀起惊涛骇浪,不知该如何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为什么又出现了一个没有朱砂痣的白茶?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么?为什么是两个人? 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觉着理所应当? “不是说好的吗?你说来世会忘记这一切,我们重新开始的。为什么又要想起来呢?”白茶走来,目光缱绻温柔,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一点一寸的描绘,“阿臻,别再想了。我是白茶,我没死。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呀。” “你……”这次,杨祁臻终于能开口说话,他想问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还没来得及问,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她。 他深陷白光之中。那光柔和温暖,牢牢的包围着他,让他无比舒适安心,让他想忘记一切,忘记一切焦躁的来源。 “原谅我,自作主张。”一滴心头血,被她点在杨祁臻的眉心上。那血一碰上杨祁臻的皮肤,红光一闪,很快就神奇的消失了。 白茶原本就不康健的脸色瞬间惨白下去,像久不见阳光的病痨鬼,毫无血色可言,就连唇色,也变得相当惨白,不忍直视。 “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可是,我还是在想着,那么痛苦的往事,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你又何必记起那些呢?今生,你的悲喜里,不再有我,这样不好吗?” 白茶俯身,与他额头相贴,又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唇角,仿若珍宝。 我想着,我爱你这么多年,又恨你这么多年,这些都是我的事,不再与你有关了。是我违了和你的约定,不再和你好好来过。所以,就不要再想起来了,好不好? ……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杨祁臻午睡醒来时,闹铃刚响没多久。他躺在床上摁掉闹铃,恍恍惚惚的看向外面。 阳光炽烈,一看就很热,不想再出去了。 他的记忆里,有上午和白茶一起去磁器口的画面,却没了那时的心情;还记得与白茶初见时的场景,却没了当时的烦燥。 忘了前尘往事里的情感,忘了他此前对白茶的欢喜。眼下,他的记忆里,只剩下对家人的爱护,对朋友的珍惜。 天道公正,因果轮回,所有的逃避都惩罚在白茶身上。该苦的,该累的,该承担的,都由她一人来承担,只要他仍平安康泰,喜乐无忧,这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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