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笑：“你莫不是怪朕这么久都未册封你吧？此事不急，在宫中到底还是要与人相处，有些冲突再所难免，但比起外边，还是更安乐的。” “蔚饮不才，只怕活得过初一，也捱不到十五。”蔚饮又哭诉起来。 话正说着，当值的太医就来到了，不是别个，正是胡阳伯。 胡阳伯看到蔚饮这幅尊容也是一怔，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细细地给她看了一下，皇帝在一边倒也有嘘寒问暖，心中虽疑，但也知应该不是皇帝下的手。 再看蔚饮时，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不知其中的原委，只见她给了一个眼神，让他莫要坏事。他急忙开了药，就退下了。 皇帝又要劝蔚饮回去歇息，蔚饮干脆扑通一声跪下，求道：“陛下，陛下可否放蔚饮出宫？” 皇帝本欲扶她起身，听她这么一说，便收了手，道：“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对吧？” “蔚饮不过一介小民，早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本来在陛下面前，不敢有自己的妄想。但陛下问了，蔚饮的确没有留在皇宫的福气。” 皇上倒吸了一口气，道：“别跪着了。”说着他走到一旁，扯来两个大蒲团，又对她说：“在这上头坐吧。” 他自己先盘腿坐在了那蒲团上，蔚饮也挨过去，怯生生地坐下。 皇帝又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莫不是故意找的打吧？” 蔚饮喊冤似的叫了一声“皇上”，又露出受惊的样子。 惹得皇帝连忙说：“朕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如此几句对话下来，气氛忽然有些暧昧起来，弄得蔚饮周身都有些不自在，但她的确已经放松了很多。 她有些想笑，大约没有按捺住这个念头，被皇帝发现了，便问她：“怎么了？” 她便放胆微微一笑，说：“原来陛下，也是个多情人。” 皇帝似乎很满意，追问道：“如何说？” “其他妃嫔都说陛下是个体己人，我这自己招来的打，您也宽慰了这么多，有情之人才有此等耐心。” 皇帝也笑起来，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知道她也已放下防备，都敢在他面前自称“我”了，才说：“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册封你？” 蔚饮摇头称不知。 皇帝才说：“朕喜欢你。” 虽然这帝王的表白，不是日日可以听到，也并非人人得以听到，但蔚饮还是无法以此为罕。 皇帝也知道自己的话前后听起来，似乎不太说得通，他伸出手掌，握了又放，叙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惜朕一朝天子，却不知这国土上的黔首如何生活。从奏章里看到的，皆是千疮百孔的顽疾，唯独你的汇报里，朕才得见这大千世界里，举目无穷的乐趣。” 蔚饮万没想到内里有这样的曲折，便说：“我所写的，只是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罢了。” 皇帝故作责备道：“平平无奇的小事？你说你跟着人乘小舟去到黄河源头，在滚滚江水中看他如何辨水，用取到的水酿成美酒。你可知这是千年秘传的名酒昆仑觞？” 蔚饮当初只觉神奇，却不知如此神奇，她已经忘了还要扮那柔弱样，便问：“陛下可是想喝酒了？” 皇帝笑她不知，站起来挥了挥手臂道：“你说你无法分辨他是如何取水，看不明这取水的奥秘，你只见汹涌起伏的浪潮里，似藏了无数头猛兽。朕亦想见那沸腾的江水，那放舟的澎湃，当然，也想尝尝那口美酒。” 看到皇帝一下子激昂起来，蔚饮也笑了笑，说：“民间的趣味的确甚多，还有很多我未来得及写给陛下的。初去陕西时，听一少年说，他曾入峡谷迷路三日，出来之后竟是三月了。” 皇帝听得两眼放光，复又坐在蒲团上，道：“瞧，这就是朕喜欢你之处，你像只雀儿飞来，那羽毛上沾着万千世界的光彩。所以朕担心的是，将你关在宫中，你会失了颜色。” 蔚饮心头一热，这个皇帝原来有个江湖梦，可能他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她，还是那蝉鬟骈骈、裘马啸啸的江湖梦。 蔚饮两眼不自主地泛起了泪光，她在边关受苦挨饿，皇帝在宫中浮生若梦，但自己可能又能因此逃过一劫，世事真是难料。 趁着皇帝心软之际，她急道：“陛下，您的意思是，可以放我出去了？” 皇帝故作不悦：“正说得兴起呢。” 蔚饮讨饶似的笑起来，嘴角一扯，脸上又疼了起来。她忍着痛说：“未得陛下首肯，心中还是不安呀。” 皇帝这才说：“你还想回陕西吗？” 蔚饮一听，这事应不会再出茬子了，便说：“一切依皇上安排，我在屋后种了好多瓜豆，不知道饶公公有没有收到信帮我照看一下。” “所以你是宁可要地里的瓜，也不要唐卿吗？” 蔚饮想起唐覆白，忽然又想到胡阳伯不知道会怎么跟唐覆白说，他该不会说是她把自己打肿的吧。想到这，她竟然不自主地笑了起来。 皇帝看到她那有些发痴的笑容，缓缓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朕就放你去罢。” 蔚饮喜上眉梢，再顾不得脸上的疼，在蒲团上行了一个大礼，道：“谢主隆恩。” “莫急，朕还有一个条件。” 蔚饮就知道此事没有那么容易，但可以出宫，一切都有好说。于是又感激涕零地拜谢过，再心神恍惚地听了皇帝的条件后，就回了寿昌宫。 寿昌宫里她一夜未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喘息平复的。皇帝说，可以不再追究当初蔚世郡在那判例上的差错，但是她还是要再当几年的监军。 睁着眼等到六更天，绑鼓声一响，宫门开启，她捡了随身的包袱就急急出了宫。 出得宫门，站在空晃晃的大街上，下弦月还垂在天际，凌晨的大雾将京城笼罩起来，连她的前路也一并吞没，她这才发现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唐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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