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边,霏霏也捂着脸,又羞又恼:“小姐!他们两个,不过是两个没什么见识的外地人而已,你又何必逼着我出面?这下倒好,淳和楼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知里面有几个熟人。说不准还没到下午,容太傅就知道这里发生的荒唐事了。唉!我就不该听你的话,挺身而出给他们解围。要是有风声辗转传入郑姨娘耳朵里,她必会以此为借口,削我的月银。” “等到了江州,我赔给你双倍的月银。”容秋阑不以为意。 她心里未尝没有施恩示好于连颂贤,好在日后给容家多留一条退路的意思。但是由她出面表明身份,却又太露痕迹,更近于男女之情了,总之不妥。 罢了,此事毕竟操之不及。在容秋阑印象里,日后将于三五年内崭露头角、初显锋芒的人物,还有很多。连颂贤虽然是未来几年后最为耀眼的将才,却还并不是挽救容家最为关键的人物。 霏霏对容秋阑的补偿十分满意,恰此时,她们点的糖蒸酥酪及乳蒸花饼都上了,也就不再嗔怪,与容秋阑一道挽袖大嚼起来。 等到容秋阑这桌食毕,预备走人时,连颂贤那边,才刚上了龙井竹荪、芫爆仔鸽、桂花干贝、侉炖羊肉四道菜,估计还要吃上很久。霏霏便招来小二,以一片金叶子结了两桌的账。 “那剩下的找钱——”小二笑着问。 “剩下的找钱,就先记着吧。”容秋阑想了想,说:“等我从江州回来,每天来这里吃一碗蒸酥酪,直到余钱用清为止。小二哥,你看这方法可还使得?” 小二连忙道:“自然是没问题的。”说着躬身送了主仆二人出楼。 见那两个姑娘俱已走了,连颂贤与何大郅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果断朝折回来的小二招手:“小二,小二,你且过来。” “二位爷,可是对这一桌的菜色仍不满意?” “不——我只是想问问,刚才那两个豪爽姑娘,你可知她们都是什么人?” 小二笑道:“客官也算是遇上贵人了。刚才那个穿浅绿色裙衫的,就是容太傅府中的三小姐。” 连颂贤与何大郅虽然也揣测容秋阑多半出身富贵,却也没能猜到竟然是太傅之女,脸色就有些变化。 “容太傅的儿女,为人处世上,似乎很有些任性啊。”连颂贤微微苦笑。 若说是太傅之女,那么小姑娘能一眼认出云刀款式及来处,反倒说得通了。只怕是容太傅早已暗中将他调查得一清二楚。容三小姐得了容太傅的授命,才会这样为他解围。 可是他连颂贤,只是一个再普通没有的武举试子,家世虽然清白,却也无甚背景可言,又有哪一点会值得容太傅这样的关注呢?连颂贤眼中,不禁浮起茫然之色。 容秋阑跟在霏霏身后,走了许久,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回府的路。你是要领我去哪儿?” 霏霏讶然:“小姐,你忘了我们前头才说好的,去跟那小村姑道别的事了么?” “村姑?”容秋阑皱起眉头,搜肠刮肚地回忆了许久,仍是对自己十一二岁上结识的玩伴一丝印象也无:“难道她是姓村名菇?可是,怎么会有人叫‘村姑’这样好笑的名字。” “小姐!”霏霏见容秋阑一脸茫然,跺脚道:“三日前,你才与她见过面的。那天你还教了她吹奏出塞曲,怎么才几天的功夫,就连人家的名字也忘记了?她叫燕子,是你嫌她从名字到长相都一样的土,才在背地里喊她村姑的,这些事,难道你全都不记得了么?” 没想到容秋阑听了,却如遭雷击,魂飞魄散般定在原地:“嘘——你别再说了。” “什么?”霏霏迷惑:“我说什么了?” 容秋阑张了张嘴,只觉心脏砰砰跳动,几欲裂胸而出。耳边,也尽是激烈的心跳声,几乎让她听不清自己说出口的话语:“不要再提……燕子。” 燕子。 ——晏紫。 晏王世子,紫。 未来的晏王,晏紫。 以及再往后的,天下之主——晏紫。 “你叫她村姑……”容秋阑站在原地许久,才找回了自己失散的魂魄,定神问道:“那么这个燕……什么的,是个女孩儿了?” 霏霏嗔道:“小姐!明明是你干的好事,非逼着我喊村姑的,怎么一转身,就变成是我故意的了?” 容秋阑就哦了一声,恍恍惚惚地想,万幸,万幸,只是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儿罢了,和那个晏紫,其实并没有半分关系。 而这个燕子,既然能被她们冠以“村姑”之名,想来也与高贵的晏氏毫无关系。 是她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 “小姐,小姐?”霏霏忽然伸手在容秋阑眼前摇了摇:“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脸色变得那么差?” 容秋阑心里就想,还以为你是要带我去见灭了我全家的凶手,突然间受这么大刺激,我可不是要被吓出毛病了?却又不能直说,只能抬手一擦额头冷汗,讷讷地道:“是太阳太毒了,竟然晒得我有些头晕。” “小姐既然身体不舒服,那我们这就回去吧?”霏霏急道。若是小姐出了事,不要说容太傅了,就是在管家面前,她也没法交代。 容秋阑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你似乎很想我去找她?一个上午,就反复提醒我不下三次了罢?” 霏霏奇道:“小姐,你是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上一回见面时,你弄坏了她唯一的一根胡笳,那天你便答应了,说三日后,会拿一支新的赔她。今天就是三日之期,你若失约,就要等两、三个月后才能从江州返回。在村姑眼中,你可不就成了弄坏东西后,又故意找借口远遁不赔的坏人了么?” 容秋阑瞪大眼睛:“我出门时,身上可没带胡笳。” 霏霏伶俐地道:“这种小事,怎么会轮到小姐操心?我早已准备好了。” 容秋阑便无奈地啊了一声,说:“好吧,好吧,我这头痛也不是什么大事,起码路还是走得动的。我们这就去找那村姑,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吧。” 十一岁的容秋阑要笑人是村姑,果然是有缘由的—— 那个本名燕子的女孩,坐在城西破败屋宇之间的苦楝树下,低头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巴。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来了,才猛地扬起头。 ——未成年的孩子所特有的、下颌尖尖的瓜子脸,脸上因为蒙了一层灰,所以显得肮脏邋遢,却依然能看出尘土之下,肤质极是细腻,圆而明亮的杏眼大得出奇,以至于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要盛不下了,一眼看过去,只能留意到她灼灼的眼睛,仿佛明亮的火星溅落在黑布上。 若没有自她两耳垂下的两条紫色流苏穗子的话,燕子其实只是一个端正而标志的女孩子,虽然标志得近乎淳朴。可惜她脸上既黑,又被颊边紫色穗子一映衬,越发显得面色黑黄,是要帮家里下地做农活的村姑的模样。 “谆谆姐姐。”燕子从地上一跃而起,绽开满脸笑意,快步跑到容秋阑面前。 容秋阑小名谆谆。 她若要上酒楼银号,胭脂铺子或是绸缎庄子,是很乐意搬出太傅府上三小姐的名号来的,因为小二与掌柜态度会变得极是恭敬,且很乐意将新到的稀罕货色捧到她面前,容她优先挑选。但是在外头寻找玩伴时,报出容秋阑的大名,反而就没什么意思了,只会无端地吓退那些本来想与她一起放风筝斗蛐蛐的孩子。所以容秋阑很小的时候,就采纳了外公的建议:在没人知道她底细的地方,给自己捏造一个假身份来行走。 李谆谆,就是她最早给自己敲定的化名。此名之中,既有她娘亲的姓氏,又有她的小名,容秋阑对此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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