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玉的指尖,指向的不是别人,正是中毒昏迷的短衣男子。 店内的众人屏住呼吸,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哪有人给自己下毒的?嫌命太长了?短衣男子微微张着唇,瞳孔有一瞬间的龟裂,暗黄的面色变得苍白,透明如薄纸,勉强挤出一个痞笑:“江御史说笑了,我岂会给自己下毒?” “下毒之人最懂毒性,你当然不会毒死自己。”白衣男子收回白皙的手,低头整着袖口的云纹刺绣滚边,慢条斯理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江御史的话,倒是让我听糊涂了。”短衣男子搭着同行男子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虚弱却又嬉皮笑脸道,“说起来,此刻我还能活着,多亏江御史出手相救。”言罢,他郑重地行了个揖礼,表达感谢。 “不必谢我。”白衣男子毫不领情地打断他,看也不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下毒,不过是为了陷害三江膳坊,我解毒,不过是为了救三江膳坊。” 掌柜的听闻此言,露出感激的神色,有江御史相救,三江膳坊应当可以度过这次难关了。 短衣男子讪讪地放下手,却不得不为自己的清白据理力争:“江御史口口声声说我陷害三江膳坊,可我一个市井小民,与三江膳坊无冤无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白衣男子静默,乌羽般的睫毛轻轻闪了闪,黑曜石般的瞳眸亮若星辰,难掩灼灼光华:“一个利字足矣,又何须其他多余的理由?”这语气,笃定了他是下毒之人。 寻梦躲在人群中,静静看两人唇枪舌战,白衣男子胸有成竹,短衣男子嬉笑应对,但她仿佛预见了结局,因为,短衣男子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微变,一闪而逝的凝重,事实就是事实,他到底是心虚了。 短衣男子不再虚与委蛇,单刀直入道:“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你要证据?”白衣男子嗓音微扬,偏头打量着短衣男子和他同行的男子,“不如,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你身中剧毒,你的同伴不着急救你,反而急着向令尹指控三江膳坊下毒?案子尚未查清,又为何一口咬定是掌柜的下毒?” “我......我......”同行的男子一时语塞,急得话也说不清,哪里还有先前的凶狠模样。 短衣男子比他能言善辩,立刻替他回了话:“我用了三江膳坊的饭菜,中毒昏迷,他自然以为是掌柜的下毒,这本就合情合理。至于救我,他自然也是着急的,只怕是未能来得及。” 同行的男子立刻接回话头,狡辩道:“是是是......我是着急,但是令尹来了,我总要报案。”他这话,将矛头直接转向了京兆尹。 同行男子前后的反差暴露了他的心虚,寻梦不由替短衣男子捏把汗,他今日应该要栽了。不过,她不明白的是,以他的机敏狡猾,如何看不出白衣男子洞悉了一切始末?这时候,他应该主动自首,减轻刑罚才是,为何要苦苦挣扎狡辩? 她初来长安,哪里知道长安刑罚之严峻?短衣男子造毒在先,陷害在后,如今不得不狡辩到底了,因为,他若退却了,只有死路一条。炎朝律令明文规定:造毒害人,处以弃市。何为弃市?弃市是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 白衣男子早料到他们会狡辩,却没有多加为难,反而顺着矛头,转眸问京兆尹:“钱令尹,你似乎也需要向我解释解释。为何区区一个中毒案,你要亲自带人前来?为何你进店之后,不问缘由就要带走店内所有人?” “下官......下官......”京兆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吗?”白衣男子轻飘飘道,“不妨让我替你答。因为有人见不得三江膳坊生意兴隆,命你如此做。”他话锋一转,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凌厉:“你身为京兆尹,不思君恩,不体恤百姓,却受人蛊惑,扰乱集市,该当何罪?” 扑通——胆小的京兆尹再也站不住,颓然地跪在地上。 短衣男子见京兆尹败下阵来,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表情,挺立着腰杆,默然不语,而他身边的同行男子早已吓得面色惨白,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着。 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宛如苍穹之上的神祗,慈悲又怜悯,清寒又淡漠,他望着短衣男子:“你大拇指的指甲颜色为何如此淡?这白色粉末从何而来?不如寻个医工来验验,这到底是何毒物。” 原来,毒物藏于短衣男子的指甲中,真是新奇。 短衣男子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藏住了大拇指的指甲,却再无半分侥幸心理,事情终究败露了。 至此,寻梦也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三江膳坊生意兴隆,却被同行嫉妒,于是他们指使短衣男子设局陷害,演了这出中毒的戏码。同时,又买通京兆尹上门抓人,将事态扩大,毁坏三江膳坊名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白衣男子的插手导致他们功亏一篑。这人委实可怕,轻飘飘一眼就洞察了事情的始末,心思实在是缜密。不过,他若没两把刷子,如何年纪轻轻就当了御史大夫呢? “钱令尹,这三江膳坊的损失该当如何?” 京兆尹一个激灵,急忙恭敬回道:“下官,自当补偿。” “嗯。”白衣男子道,“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互相竞争也是常道,但心思如此歹毒,却不可饶恕。所有涉案之人,统统带京兆府衙,按律处置。至于你,陛下自有圣裁。” “诺。”京兆尹唯唯应道。 满店食客跪伏在地,神态恭敬,掌柜的更是千恩万谢,心悦诚服。寻梦不得不再次跟着跪下,躲在人群中一声不吭,可偏偏那抹白衣停在了她的面前,精致的云纹刺绣扎得她眼睛疼,一颗心快速地跳动着,他走就走吧,停在这里做什么? 白衣男子停在寻梦身前,凝视着她蓬乱的黑发,又瞧着满地的狼藉:“此人,出手打伤官差,一并带回去处置。” 寻梦一惊,整个人瞬间跳了起来:“我......我那是为民除害......不是......惩奸除恶......呸......官逼明反......”她心潮激动,舌头打颤,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词为自己开脱了。 “你是无心之举?”白衣男子颇为好心地替她想了个开脱之词。 “对对对。”寻梦逮着台阶就下,她有要事在身,可不想摊上牢狱之灾。 “若不是你打伤官差,煽动食客□□,这些桌案不会翻倒,这些瓷碗不会碎,这地面也不会弄成这一片狼藉,你纵然无心,既为始作俑者,终究是罪责难逃。”白衣男子并不打算放过她。 “我......”寻梦抿了抿唇,自知惹了祸事,不能全身而退,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沾了这趟浑水,这白衣男子又何尝没有沾呢?为今之计,她不如拉他下水,要浑一起浑了。她强词夺理道:“江御史,这么说来,你也有罪了。” “哦?”白衣男子声线微扬,挑眉看她,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愿闻其详。” 寻梦想了想,胡扯一通:“你精通医道,明知有人中毒,却迟迟不相救,此为不仁。你身为上卿,明知下属受人蛊惑,却没有事先阻止,此为不义。你躲在插屏后,静观官民对峙,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此为不智。你如此不仁不义不智,当真无罪吗?” 店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平民竟敢如此质问御史大夫,嫌命太硬了吗?中毒的短衣男子却露出欣赏的痞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倒是我的不是了。”白衣男子神色淡淡,一副受教的模样,可眼底却一片清寒。他不喜欢解释,更不喜欢狡辩,但他既要处置人,总要令人心悦诚服。他道:“我纵然不仁不义不智,但我查清了案子,平息了事件,也算将功补过了。而你打伤官差,引发动乱,却又无力平息,你自始至终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甚至还想伺机溜走,是也不是?” 寻梦脸色发白,再次被他的敏锐所折服。她是动过溜走的念头,可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结果忘了趁机溜走了。但是,她到底没有溜走,何必提这茬呢?她恨恨地脱口而出:“你能破了这个案子,不过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罢了。”可惜,她忘了,位高权重本就是一种能耐。 白衣男子却沉默了。他若不是御史大夫,谁愿意听他分析案情,谁会听他号令,恐怕京兆尹便不容他多言。他静默地思虑良久,终是认清了现实,一字一句道:“你说得不错。我身为御史大夫,处置你一个平民,绰绰有余。至于我是否有罪,自有陛下圣断,轮不到你来置喙。” 这话如钉子一般,扎在她的心头,枉她还觉得此人温和磊落,临了他竟然拿官威权势压人。可偏偏她又无力反驳,一口郁气上不来,语无伦次道:“你......你.......江......”她本能地想骂人。 “在下江玄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长袖随着他的走动轻轻飞扬,飘逸风流。 寻梦的胸口堵着一股怒气,瞅着脚下的碎碗片,发泄般地狠狠一踢,却不偏不倚地飞向了江玄之。苍天为证,她只是无心一脚,谁知道会这么巧?她微微张着嘴,腹诽道:糟了,这下闯祸了。 碗片裹挟着酱汤飞到半空中,眼见着要落在江玄之的衣衫上,却被他身旁的护卫一刀挡了回来,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向她击来。 变故太突然,她迅速侧了侧身,敏捷地躲了过去。碗片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得粉碎,酱汤四溅。再回头,一柄裹着刀鞘的环首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暗叹,这墨衣男子果然武功奇高。 碎碗片没有击中江玄之,可酱汤却溅了几滴到他的衣衫上。他低头看着白色锦衣上的几点棕色,深深蹙了蹙眉,眼中满是厌恶,他的声音清寒冷冽,夹着不易察觉的怒意:“忤逆上卿,弃市。” “......”寻梦无语凝噎,这死罪是不是定得太草率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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