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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一个时辰的听训,于寻梦而言,仿佛一场漫长而聒噪的法事,嗡嗡之声如老和尚念经,几乎将她念到了梦里去。踏出北宫之时,她总结了今日听训心得:陛下选侍重在武艺,其次要识文知礼。    今日是休沐日,除了当值的宫人守卫,大多数人偷得一日闲。寻梦回到兰林殿,不见刘晞踪影,询问宝生才知这不着家的皇子又溜出宫去了。自打随刘晞入了宫,她便不曾出宫过,她这山林放养的鸟雀比不得养尊处优的金丝雀,早就想飞出去了。    七月流火,梨子正熟的季节,长街上卖梨子的摊贩层出不穷。寻梦素来爱吃汁多的果类,找摊贩买了个梨子,拉起宽大的袖子擦了擦果皮,张口便咬了下去,满嘴梨汁,清甜爽口,真是难得的美味。她边走边吃,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神态悠哉,信步而行。    长街的尽头,一个贼头贼脑的男子,左右逡巡无人,偷偷将摊贩的玉镯收入袖中,然后旁若无人地站直了身子,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人群中。    寻梦眼尖地将一切收入眼底,猛咬了一口梨子,将剩下的半个梨子一抛,准确无误地砸到那男子的脚下。那人只顾着观察人群的异样,不料脚下一滑,重重地向后仰倒在地,摔得狼狈不堪,未及反应,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    “光天化日,竟敢偷人东西。”寻梦制住他的脖颈,逼迫他交出东西,那人连称冤枉,抵死不认。寻梦懒得与他争论,摸向他的袖口,可两只袖口翻遍了,却找不到那只镯子。    男子趁她愣神之际,挣脱她的控制,理直气壮地吼她:“你干什么!”他慌忙起身,逃命似的匆匆往后退去。    所谓捉贼拿赃,找不到赃物,寻梦也不好强行留下他,眼睁睁地看他从她眼皮底下溜走。她尚未发泄那点不甘心,见那男子被人踩住尾巴一般,颤巍巍地不动了,而他的肩上卡了一柄未出鞘的刀。    这熟悉的手法......蓝羽。    “寻兄,你要找的镯子在此。”张相如押着另一个举止畏缩的男子,手中捏着那晶莹剔透的玉镯,在日光照射下隐约可见青黑的杂质,这玉镯并非上品。    寻梦一瞬间明白了始末,这两人是盗窃同伙,手法纯熟地转移了玉镯,将她这捉贼人瞒了过去。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期然撞见那抹白衣。    “蓝羽,将二人送去京兆府。”江玄之吩咐完蓝羽,转头看了寻梦一眼,“既然遇上了,一起用午膳吧。”话落,率先走进了路边的酒舍。    寻梦:“......”我答应了吗?你怎知我就会答应?她默默恼了一阵,没原则地跟了进去。    酒舍位于西街闹市中心,临近午膳人满为患,雅间也客满了。江玄之喜静,退而求其次地在二楼临窗位置坐下,远瞰着窗外粼粼泬水。寻梦和张相如分坐在他的两侧。    三人刚坐定,机灵的小二便端着新沏好的茶过来。    寻梦笑着问道:“江御史要宴请我吗?”    江玄之抿了一口茶:“好。”    寻梦毫不客气地报了菜品,将能想到的肉类都报了个遍:“小二,一份牛肉羹,一份炖犬肉,一份叫花鸡,一份熏腊肉,一份烤羊肉,一份蒸鱼肉,一份菘菜,再来一份粟饭。”    “......”张相如道,“寻兄,是不是报太多了?”除了马,这六畜都齐了。    “不多,吃不完我可以带走。”寻梦撇了撇嘴,“江御史带够钱了吗?”    江玄之唇角微弯,似笑非笑道:“一顿午膳我还宴请得起,不过,你得问问小二,这店里有没有这些菜品。”    寻梦哑然,宫中菜品齐全,隔三差五换着吃,却忘了民间肉类稀缺,只见那小二面如菜色,满怀歉意道:“客官实在抱歉,犬肉、熏肉、羊肉,店里都没有。”    寻梦报的菜品生生折去一半,只剩下牛肉羹,叫花鸡、蒸鱼,菘菜三荤一素。虽说菜品不多,但这顿饭并不算便宜。等着上菜的间隙,几人闲谈起来。    江玄之:“两日后,你要参加选侍大比?”    寻梦:“恩。”    江玄之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陛下选侍约莫两三年举行一次,入选人数屈指可数。你才学一般,三项中的文斗怕是连前十都进不去,若想脱颖而出,重在近搏和骑射两项。”    被人指摘才学不行,寻梦心里不大痛快,但尚有自知之明,再度“嗯”了一下。    江玄之继续道:“骑射乃是你的强项,纵然每次比试都在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小心应付便是。近搏一局晋级,你的对手若是贵族子弟自然也不必担忧,但碰上了宫中守卫,却未必有胜算,你可以去研究一下人身上的麻穴。”    “......”寻梦干笑道,“江御史在教我舞弊吗?”    “技巧罢了。”江玄之不以为意道,“我身为选侍判官,自当公正严明,岂会教人舞弊?”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寻梦几乎被他那认真的神色骗过去了,不过,万不得已,这“技巧”未必不能一试。她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不是一向反对我入宫吗?”他曾经不止一次阻她入宫,如今竟然一反常态助她了。    “许是近来读了《庄子》,一切顺其自然吧。”江玄之的话透着几分洒脱。    张相如在一旁抿唇偷笑,江玄之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近来去御史府串门,江玄之的桌案上明明摆着一卷《山海经》。    小二将菜端了上来,一盘香喷喷的叫花鸡放在寻梦面前,她吞了吞口水,伸手就要去拔鸡腿,未料到江玄之拿筷子一敲,她手指吃痛,迅速抽回手揉了起来,恼怒地盯着他:“不是说顺其自然吗?”    “这个,不行。”江玄之道,“小二,将这盘鸡切成片。”    当那盘叫花鸡再度端上来,寻梦尝了一片却总觉得失去了原汁原味,不满道:“你破坏了叫花鸡该有的味道。”    江玄之一本正经地呛她:“叫花鸡......你若真想品出其中滋味,不妨去做一回叫花子。”    “......”寻梦觉得没法与江玄之好好说话了,多日不见,江玄之的话锋越发刁钻了。    “江御史。”温柔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静。宋芷容穿着轻薄的刺绣曲裾,款款地向江玄之蹲了蹲,做了个标准的女子礼,甫一抬头面色含春,娇羞而欣喜。    江玄之温和而疏离冲她点点头:“宋姑子有礼了。”    寻梦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朝她笑道:“宋姑子,赏个脸与我们一道吧?”话落,她的余光扫过江玄之,明显察觉到他浑身一僵,她心中一乐,这顿午膳江玄之不能舒心地吃了。    宋芷容面带喜色,从善如流地向前迈了一步,又矜持地犹豫道:“这......”她拿眼偷瞄江玄之,不知他是否有邀请她的意思。    江玄之早已恢复他的云淡风轻,温言道:“坐吧。”    宋芷容一身的贵族涵养,举止优雅地进食,时不时与江玄之攀谈,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私人爱好,诸如膳食茶道,不一而足,但她会察言观色,说话进退得宜,并不让人厌烦,连向来避及女子的张相如也端得神色如常。    不过,江玄之的情绪很少外露,他的脸上要么是波澜不惊的平静,要么是和煦如风的浅笑,而此时,他的脸上噙着温润的笑,漫不经心地应着她。    寻梦暗自偷乐,她口才不好说不过江玄之,但天外有天,看你怎么应付这心花怒放的爱慕者。她心情愉悦,胃口大开,愉悦地闷头啃肉,忽然,碗中多了一块鱼肉。    江玄之勾唇浅笑,将一块鱼肉放入她的碗中:“尝尝这个,据说鱼肉补脑,吃了会变聪明。”    “......”这是变着法儿说她脑子不好使,寻梦完全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将碗一推,“不吃,夹走。”    “生气了?”江玄之言语温柔,哄小孩一般,“这大庭广众之下,你就别再置气了,回去你想怎么着都由着你。”他倾身靠近寻梦,故意压低了声线,言语暧昧,却足以让同坐的四人听清。    一股热气拂过耳垂,寻梦半个身子一阵酥软,默然抬头,撞进一双含情脉脉地眼眸中,那春水潋滟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天地间只容得下她一人,简直要将她的魂魄也吸进去。然而,寻梦一瞬灵台清明,江玄之在作妖。    不过须臾,两人之间好似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对话。    寻梦:你想怎样?    江玄之:人是你招来的,自然用你来激退。    寻梦:办不到!你有断袖之癖,我可没有。    江玄之:这由不得你,犯了错就该承担后果。    寻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不妨娶回去算了。    ......    当事人沉浸在眼神的“剑拔弩张”中,可旁人看起来却像是眉目传情,张相如完全愣住了,宋芷容“不忍直视”道:“你们......”    寻梦回神,扭头就解释:“我们没......”    江玄之先发制人,狠狠一捏她手臂上的麻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她的手,抢先道:“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寻梦:“......”    宋芷容:“......”    张相如:“......”    寻梦手臂一阵酸麻,仿佛血液凝固般动弹不得,江玄之掌心包裹着她的手背,他的肌肤如绸缎一般柔滑细腻,温热的体温透着肌肤传来。    宋芷容死死盯着他们相握的手,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心仪的男子竟然是断袖,这叫她情何以堪?她尴尬地不能自己,恨不能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咬了咬唇,扭头就跑了。一直压低存在感的侍女青柔也脸色难看地追了出去。    江玄之紧紧抓着寻梦的手,掌下这只手柔若无骨,滑如凝脂,触感微凉如玉石,眼见着宋芷容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他的手劲微松:“麻穴的效果还不错吧?”    “......”麻劲缓过去,手臂渐渐恢复知觉,寻梦手一抽,如泥鳅一般滑出他的掌心,“你就不怕谣言四起,你江御史的断袖之癖天下皆知吗?”    “谣言止于智者。”江玄之从容平静道,丝毫不为即将置身谣言的风口浪尖而担忧。比起谣言,他更疲于应付上门提亲之人。自从他入仕以来,时时有人上门提亲,近来越发多起来,简直踏破了御史府的门槛,他通晓人情世故,婉言推拒,但他平生好静,委实不胜其烦,索性趁着今日将计就计,一劳永逸。    寻梦不敢苟同地白了他一眼,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谣言的可怕她见识过。在她约莫七八岁的时候,南越城中传言海水将卷没城池,城中官民恐惧,人心惶惶。南越王下诏命百姓迁至高处山林,静待了十天半个月,预期中的海水却并未袭来。南越王派人严查此事,才知是沿海的渔民做了个梦,恐惧地四处宣扬,闹出那么大的乌龙笑话。    “谣言于你而言,也并非无益。”江玄之打断了她的沉思,“沈牡丹纵然因你心仪旁人而退却,但沈太尉素来霸道,宠爱的独女心系于你,他断然不会放弃。谣言一起却是不同了,你乃一介断袖,沈太尉再不舍也会放手了。”    “......”寻梦简直要被气笑了,这是她认识的江玄之吗?记忆里那个清俊高雅疏离淡漠的江玄之,竟这么一本正经没羞没臊地与她谈论断袖谣言的好处,她忽然觉得她对江玄之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莫名灵光一闪:“莫非你真是断袖?你们......”她的目光在江玄之和张相如之间游移,那意思不言而喻。    “我不是!”惜字如金的张相如立马矢口否认。    江玄之冲着寻梦悠然一笑,一锤定音道:“我和你将成为断袖。”    “......”寻梦后悔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定是不宜出门。她还道白捡了一顿午膳,竟是一场鸿门宴,再也品不出珍馐之味,甩了甩衣袖不快地走了。    江玄之敛起笑,缓缓道:“长卿,暗中推波助澜,尽快将这谣言传播开。”    “......”张相如平生不多话,心思却玲珑剔透,稍加思索便明白他的用意,劝道,“子墨,你不妨在提亲之人当中选个女子成亲,何故平白自毁名声?”他与江玄之不同,一身文人骨气,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江玄之摩挲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淡黄色的茶水随着他的轻抚微微晕动,他提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凉意从咽喉流入心间:“诸事未定,不敢思儿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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