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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一进门,就有早先得了贾敏吩咐的小厮一路送信到了二门,又有打杂的小丫头子小跑到贾琏暂居的客院。守着贾琏做针线的小红小香一得了信儿,就张罗着打水,准备先将表少爷叫醒了回回神,免得老爷那边来人问了却还没收拾好,慌慌张张再出了错儿。    因贾琏睡得着实香甜,小红并不敢叫的急了,唯恐唬着了他,故而特意放重了脚步,走到床边一声稍高过一声的唤着“表少爷”。如是唤了五六声,贾琏便睁了眼,只眼神有些涣散,小红忙双手捧过浸湿了的手巾,将林海回来的事儿说了。    贾琏原还有些睡意昏昏,小红话音将落就猛地回了神,接过手巾抹了把脸就起身利落的穿戴起来,倒显得红香二人动作慢了些,连带的一屋子丫头手忙脚乱。    等贾琏穿戴齐整,用青盐漱了口后又饮了小半杯浓茶,便有贾敏院中的大丫头过来传话,道是老爷请表少爷到书房一叙。    贾琏忙从已经搁在旁边的箱笼里翻出来时就备好赏人的荷包谢了那丫头,又将余下轻重不一的荷包交与红香二人,只说自己初来乍到,总也要辛苦大家些日子,让她们拿去同院子里的大小丫头们分了,也是他的一份心意。    说完,也不等丫头们过来行礼,就急急抬脚出去了。    虽然只在前世陪林妹妹回乡时来过一次这御赐的官邸,贾琏却还清楚记得通往姑父林海书房的路。那时林姑父已经病入膏肓,只身一人住在书房一侧的厢房内,经常整日起不得身。    林姑父弥留的那一日,他曾经在书房里,代表整个荣国府指天誓日,说他们定会待林妹妹如珠似宝,然后从林姑父枕边接过了代表着林家数代积累的库房钥匙并各种契纸,给贾家“白捡了”百万家财。    直到许多年后,贾琏还记得林姑父当年看着他时苍凉无奈的眼神。即时他发下了重誓,林姑父面上也不曾有一丝动容。想来林姑父不是看不出贾家人的凉薄冷血,若不是真的无人可托付,定不会将林妹妹和林家家业交给他。到最后,林姑父所求的只有林妹妹的平安喜乐,可他却也辜负了。    引路的丫头初时见贾琏微垂着眼目不斜视,几次都想出声提醒他留意脚下,后看他走得比常来寻老爷说话的太太走得都更稳些,也就不再出声,将贾琏带到老爷书房后行了一礼便回去复命了。    贾琏望一眼书房门口上悬的“明德”匾额,深吸一口气,终于又再一起仪容肃正的迈进了林海的书房。    林海此时面上还带着与夫人贾敏说话时的温柔笑意,看着夫人娘家侄儿的眼神也透着股爱屋及乌的欣赏,还不等贾琏跪下行礼就快步过去把人搀住了,口中还温言责怪道:“你这孩子这是作甚?礼数也太多了些,且起来坐着说话。”    在夫人贾敏请他多多指点娘家侄儿贾琏之后,林海便在闲暇时琢磨了一番该如何行事。都说子肖父,林海觉得贾琏就算不像其父贾赦那般糊涂荒唐,性子上总不会有太多差别。林海与贾敏成亲后头几年一直在京中为官,与荣国府的两位舅兄很是打过些交道,自认对贾家男子的脾性也算了解。    好歹是夫人的侄儿,女儿的表哥,林海不好直接棍棒威吓的将人打服,只好先哄着贾琏自己先开口要上进,再捏着话变脸也不迟。    却没想到贾琏就势起身后又大退了一步,在林海回神之前就又纳头拜了下去,恭恭敬敬叩首,坚持把大礼行完了,才站起身神色真挚的回道:“琏儿谢姑父慈爱。然,今日乃是琏儿明善恶是非后第一次拜见姑父,大礼不可废,还盼姑父莫要怪罪琏儿自作主张。”    说着,贾琏再次躬身行礼,眼神平正,身姿虽说称不上挺拔如松,却也有着大家公子应有的贵气温文。    林海神色不动,心中却是闪过诸多念头,对贾琏也愈发赞赏。那句“明善恶是非”说的着实是妙。贾家嫡出的爷们大多在五六岁时请人启蒙,林海夫妻离京时贾琏也已经读了几本书在腹内,按理说读书人启蒙时便可称是明理之始,贾琏却说他们这才是明理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稚童开蒙乃是明理,纨绔回头,自然也是了。    大家公子、名门之后,林海这三十多年来见得也不算少了,大多数不过是徒有其表,有型无骨。说句不给发妻颜面的话,贾府诸人,在两位老国公以下,除了已经彻底栽在宫变之事上的贾敬,统统都是架子货。    没想到今儿一见贾琏,倒是有了些脱胎换骨之感。虽然还有颇多瑕疵,举手投足间还有些浪荡不堪的影子,但是难得是眉宇间神色已正。既然有了这份向上之心,便不难办了。    安然受了贾琏的大礼,林海心知这小混账定是要有求于自己,便也打消了先前的盘算,自回主位上坐下,老神在在的考校起这便宜侄儿来。    “圣人有言,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何解?”轻啜一口才得的上等银针,林海故意不接贾琏的话,直言相问。    《学而》篇贾琏再是不学无术也是逐字背诵过的,当然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心中有愧,一见林姑父连给自己看座也不提了,也不命人送上茶来,心中不免惴惴如擂鼓,不过刹那背上就浮起了一层冷汗。    可惜贾琏纵使两世为人,恐怕也想不到林海不命人给他斟茶,只是因为舍不得那罐所剩无几的白毫银针而已。诸多上品好茶中,林海独爱此物,又不能传到外头让盐商们钻营,故而堂堂巡盐御史只能悄悄使人外出采买,这次得着的本就少不说,多年来一直负责此事的老仆最近又忙于为太太和即将出世的小主子寻觅可靠的稳婆并郎中,下次再得还不晓得要何时。    原本看在妻子贾敏的面子上,林海才特特亲手备了此茶招待贾琏,既然此子有所求,正好省了他的好茶。    贾琏不明此种关节,只当是自己哪处做的不妥令林姑父生出了不满,好在他享过富贵也受过苦难,心性已然坚定,慌张了片刻后也就稳住了心神。    略略回忆了下当年启蒙先生的教导,贾琏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深吸了口气,沉声答道:“圣人此言,乃是教导我辈,若为君子,不厚重便威严不存,即便学有所得也不会长久。正所谓丈夫立于世间,首看德行,学识次之。德之高,人之敬,学之厚,人之畏。德之不深,则业之不勤,业之不勤,则学之不精。轻忽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说完,贾琏静静思索片刻,确定自己所言无不妥之处,方挺直脊背静待林海点评。    貌似一直在专心品茶的林海这才满意颔首。慌而不乱,虽然学问委实不怎么样,心性上倒还算个可造之材。    恋恋不舍的将兀自散发着真真清香的茶杯搁在手边,林海面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慈祥神色对贾琏说道:“可见你读书确是扎实用功。怎生还站着?果如你姑母说的那般是个实心的孩子。自家人不必讲究虚礼,只管坐着说话。”    一面说,一面又对屏息侍立在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人上来给贾琏斟茶,却是林府惯常招待贵客的碧螺春。    贾琏暗中小心翼翼的觑了会儿林海的脸色,慢慢才放下心来,也端起茶来认真品了片刻,忍不住出声赞道:“好茶!”    赞完了茶,见林海面上一片和悦之色,贾琏才又大着胆子开口:“姑父实在谬赞了。琏儿少时不懂事,荒废了学业,哪里当得起扎实用功四字。不过略识的几个字,不至于目不识丁罢了,实在是折煞了。而今每每思及,真真是悔不当初。”    说到此处,贾琏心中确是起了几分感慨,他略一停顿,却听得林海突然接过话,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且写几个字与我瞧。”    贾琏一怔,立即应声,压着分寸快步走过去,从林海手上接过笔,稍作思索后便蘸墨写了起来,正是林海方才考校他的那句圣人言,用的则是这些日子一来苦练的馆阁体。    林海一见贾琏这字,便知道这次借机教导贾琏的事儿已是成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已经知了事,只要自己有了上进之心,若是有长辈愿意指点一二,哪里还有人会拒之门外。可喜这小子心思机巧伶俐又端得住、立得起,到底是国公后人,即便科举希望不大,也不是没有法子。    含笑点了点贾琏的字,林海看了贾琏一眼:“馆阁体。”    贾琏知晓自己苦练馆阁体一事便足以让林姑父明白自己的野心,便也没有遮掩,坦然认了:“小子狂妄,是。”    林海点了点头,没有像贾琏担忧的那样出言嘲讽,而是欣慰的拍了拍贾琏的肩膀:“世家绵延,本就要子孙承祖宗衣钵,你有这份志气,当然是合家之幸事。只我瞧你却还不甚得法……”    林海宦海沉浮已久,习惯性在说到最要紧处稍作停顿。    他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正准备把后面“不如你在扬州府小住些日子,陪陪你姑母,得空也与我说说话”这句话说出口,贾琏已经一脸大喜的撩起袍子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又磕了个头。    “还请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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