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个魏氏有些古怪?”太子问。 “是的。”冯良娣敛低眉眼,“她与妾所说的那些话,妾命人记录了下来,已经送到了殿下这。” 太子放下正在擦拭着的古剑,拿起案上的卷轴,一目十行的扫视下去,看完后他继续做方才的事,“容令,你十四岁时在哪呢?” “在林家做女婢,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卑贱,心中如死灰一般。” “这个魏氏……我听说过,六郎一年前纳的侧妃,据说很得六郎欢心。她的背景很简单,一个没落武将家的幺女而已。”雪亮的剑刃映着太子的眼和他身后冯良娣微躬着的身形。 “也许这个魏氏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棋子,她身后另有他人。”冯良娣道:“又或者,是太子身边有鬼,泄露了不该说的东西,让这个孩子知道了。” “如果真的有鬼,你以为会是谁?”太子收剑入鞘,转过身看着冯良娣。 “不清楚。”冯良娣的神情很平静,“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妾。” “我知道。”太子笑着说。 “并辔而行,荣辱与共。”冯良娣抬起了一直半垂着的眼,直视着太子,“这是殿下十年前说过的话,妾永远、永远记着。” 十年前冯良娣还不是良娣,而是太子妃身边的婢女容令,是个卑微到连姓都不配有的洒扫奴。某天她只是无意间犯了个小错,便要被太子妃打杀,是太子拦了下来,次日她成了太子的侍妾,并立下了一世忠诚的誓言。 “但殿下……” “嗯?” “有件事我多年来一直没想明白。”冯良娣说:“殿下当时为何选中了我?太子妃那样暴戾的性子,之前太子难道没有见她杀人么?可为什么救了我?”她自嘲的笑笑,声音渐低下去,“这个问题殿下若是不想回答……就只当妾没问过。妾也明白,这一问问得有些傻气,只不过……女人有时就是爱问一些无聊的问题。” 许多人都说太子身边的良娣冯氏绝美绝艳,东宫中不少人也都知道冯良娣是太子得力的心腹——但他们都不知道,在遇上太子之前的容令,只是个粗陋平凡的侍女,而今她的风华绝代,是太子在十年的时间内一点一点亲自打磨而成。 太子站在原地盯着冯良娣看了有一会,忽然开口:“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 太子伸手,指尖描摹过冯良娣眉眼的轮廓,“当时你的眼睛,像是把淬毒的刀子。旁人快死的时候,要么乞怜要么绝望,那些人早就麻木了,习惯了任人宰割,快死的时候除了恐惧外眼里什么都没有。可你不是,我没有见过哪个濒死的下人,眸中有那么深那么浓的恨意——不,不能说是淬毒的刀,而是火焰,如同滔天的火焰燃在你的眼底,你眼中的大火像是能吞噬一切,决绝又疯狂。那时候我便确信了,你能为我杀人。” “是么……”冯良娣喃喃,下意识轻触自己的眼。 “容令。”他那样郑重的唤出她的名,与她额头抵着额头,“我们是相似的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不甘,骨子里,都刻着不会轻易磨灭的恨。我们不会遗忘,更不会原谅。” =========== 魏琢回到王府后,过的很清闲。 她很少出门,只是这阵子会偶尔去东宫找冯良娣。她看得出冯良娣对她的警惕和冷淡,依旧不要脸的找机会去强行和冯良娣闲聊那么两句。她记不起前世太子起兵的具体日期,而她现在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藩王侧妃,没有人帮她打探消息,只好紧紧抓住冯良娣,以期能从她那得到什么消息。 当然,过程很尴尬就是了。 魏琢没有朋友,但也知道友人间的交流绝不是她和冯良娣那样的,言笑晏晏的同时剑拔弩张,每句话都恨不得试探些什么,每个表情都透着防备。每次从东宫回来,魏琢都感觉身心俱疲。 然而还是没得到多少有用的情报,明里暗里的劝告威胁她说了一堆,也不知冯良娣有没有转告给太子,但她想,仅凭这些,是不能让太子打消造反的念头的。 “夫人今日还去东宫么?”妙娘已经习惯了魏琢和冯良娣莫名其妙的“交好”。 魏琢推开窗,说:“不必了。” 窗外正下着雪,其实也不算大,这一年洛阳的冬天也并不冷。但她就是想休息一下。 明日吧,明日再去。她偶尔也想躲个懒。 “阿络的病好了么?”她放下手里的铜炉,将微烫的指腹贴在颊上。 侍女们都知道“阿络”是魏琢给小娘子起的小字,于是应道:“小娘子已经好了,今日早晨看起来格外精神。” 魏琢闻言去探望自己的女儿。她对珈娘的恨早就淡去了不少,现在想来只是欷歔而已。如果她重生到十三岁的话,她一定二话不说将常焜让给珈娘。 阿络果然如侍女所说,已经病好了大半。魏琢抱起她时,她还咯咯的笑。 但魏琢有些可惜,现在的阿络还只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如果再大几岁,就算不能给她出主意,至少也能听她抱怨几句。前世阿络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魏琢点了点婴儿柔软的小嘴。 小阿络不耐烦的吐了个泡泡。 这时瑾娘前来通报,说常焜的几个姬妾来访,说是来探望小娘子的病情。 是来探病还是来和魏琢套近乎,这个说不准,但魏琢并不排斥和她们说话。重生后,魏琢有意收敛了过去的跋扈善妒,于是有好几个胆子大的时不时便来魏琢这坐坐,听说魏琢现在很宠爱小娘子,又纷纷赶来探病,比自己的孩子病了还要忧心——虽然她们也没孩子。 魏琢不想追究这些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是想要利用她来争宠,还是想要借她来撑腰都无所谓。她此时的心态有点类似于一个见惯了世面的老人,抱着茶杯看年轻人打打闹闹,偶尔还露出一丝慈祥的微笑,哟,现在的后辈很不错嘛,勾心斗角的本事不逊我当年。 至于常焜,整个送给她们都可以,就当她可怜这些人好了。 陶氏正抱着阿络逗孩子笑,她不知道在魏琢前世,她最后下场是卷入蒲后谋逆一案中惨死。 郭氏同涂氏相谈甚欢,她们都是半年前常焜从江左带来的歌姬。但魏琢知道,几年后她们会成为不死不休的仇人,一个杀了另一个,而活下来的那个,又很快死在了另一轮宫闱斗争中。 正和魏琢聊着雪景的则是常焜一位姓宋的姬妾,她失宠很多年了,在魏琢的前世,她最后疯了,死前还以为常焜会来看她。 后宅中的女子,多是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的活着,很多人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最后无声无息的死。 “王妃来了。”门外传来瑾娘的声音。 蒲氏平时很少离开芝玉堂,她总爱一个人待着,看她从母家带来的书籍。 “真是稀客。”魏琢赶紧站起前去迎接。 魏琢有意表现的热情一些,但蒲氏并不十分领情。她不喜欢魏琢,尽管一直压抑着这种厌恶,但魏琢看的出来。 “王妃有何指教。”魏琢对蒲妃恭谦的屈膝行礼。这屋子里的女人中,在她前世下场最惨的就是蒲妃,她不和短命鬼计较。 “殿下从长安来信了,说不日即将启程回洛阳。” 原本倚着凭几的魏琢陡然坐直,“和陛下一起么?” “自然是和陛下一起。” 快了,前世的兵变。 “还有。”蒲妃示意身后的侍女上前,那人手中捧着只沉甸甸的木盒,“殿下命人为你捎来了礼物,你看看吧。” 从西京千里迢迢送来的,是整整一盒的的明珠。魏琢打开盒子的那一瞬,清楚的听见有不少人发出了一声低叹。 “听说昔年富豪石崇以珍珠一斛得到了美人绿珠……”陶氏从前念过几本书,知道“一斛珠”的故事,此刻艳羡的笑道:“魏妹妹还真是得殿下的喜爱呢。” 魏琢扫视了眼在场诸位姬妾们,不出意外的在她们脸上看到了如嫉恨、自怨之类的情绪,又看了眼蒲妃,发现对方仍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她像是永远都这样安静淡然。然而魏琢记得前世她死前嚎啕大哭的模样。 都是可怜人。 如果是从前的魏琢,一定会抱着这一盒珍珠耀武扬威一番,哪怕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从蚌肉里掏出来的东西。但经历过十余年冷宫生涯的魏琢,却一边在心里念着,“都是可怜人”着五个字,一边开口说:“这些都是给我一个人的么?信使一定弄错了,这整整一盒的珠子,应当是让府中诸位姊妹平分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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