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儆为一己之私,杀了御史大夫等数十名忠正老臣时,朝野对他的指责终于达到了顶峰。 “似你这般祸国殃民的阉竖——我日后若是登基,必杀之。”常珺这样对他说道。 在弟弟去世后,他已有很久不同叶儆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了,像是少年人在赌气,又仿佛是真的对自己的母亲与恩师怨恨至深。 而他再一次对叶儆开口,说出的就是这样一番话。 “殿下要杀我么?”叶儆很平静的发问。 年轻气盛的常珺像是示威般的转身扬长而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他走后韦贵嫔从屏风后缓缓踱步而出。 “殿下要杀我。”叶儆说。 韦如晏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淡淡道:“不会的。” “不会?” “你又不造反,他为何要杀你。”韦如晏扭头看着他,“你是帮着他的对么?” 曾经韦如晏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叶儆的性命,但而今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儿子。 “是,我是帮着他的。”叶儆笑。 说出这句话时,正是他权势最盛时。昔日的马奴,在朝野已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皇帝是个没用的人——这些年他早就看清了这点。 这个男人其实软弱无能了一辈子,年轻时不敢给死去的儿子报仇,中年时仍旧被妻子的家族压制着,他扶持叶儆和韦如晏作为抵抗林氏的棋子,却渐渐的失去了对这二人的掌控。 叶儆的权欲越来越重,他已开始逐渐侵夺皇权。 但是在常珺说出要杀了他的那番话之后,叶儆忽然感到了一丝丝的危险。 自然不是因为害怕这个孩子。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谁能够威胁他了,他早就忘了自己当初的弱小。他只是有些不安,就像一个攀上了高峰的人往下眺望,会感到悚然一惊,原来自己在这样高的地方,不留神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听说人在自己死前往往会有预感,而他的预感,很准。 但最终杀了他的人不是太子,而是韦如晏。 他和韦如晏,是极其相似的两个人,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总存着一股不甘和怨恨,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太多。 韦如晏说,只要他不想造反,就能好好活下去。 可韦如晏自己,却并不是个安分的人。她想要做皇后、皇太后,曾经的洗衣婢而今想要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这个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成了执念。 而人的执念,往往是可以利用的软肋。贪婪者将死于贪婪。 在斗了十余年后,林皇后终于利用她这个软肋,给了她重重一击。 韦如晏太想要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了,可常珺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所以她在背地里做了许多在她看来能够帮助儿子的事。 在林皇后的设计之下,这些都成了她意图谋反的证据。 勾结边将、私蓄兵甲……这些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林皇后和她的家族终究是棋高一着,斗了这么多年,韦如晏才蓦然惊觉,自己的对手其实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她像是一只攻势咄咄逼人的鹫鸟,而林皇后是藏在水里的蛇。 最后韦如晏找到了叶儆,“帮我一次,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听到这句话时,叶儆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末路。他仿佛听见了他从山崖跌落的风声。 他不能拒绝韦如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多年来休戚与共,一荣俱荣,更是因为…… 因为什么?叶儆忽然想不起来了。 很多年前他为何要去替韦如晏顶罪?他也想不起来了。 白露四年春,中常侍叶儆因谋逆而下狱。 这一次他没能再从牢里出来,他的仇家太多,而皇帝也早已不满他的跋扈专权,有意借此除去他。 韦如晏怕牵连其中,不敢亲自来探视,只信誓旦旦的命人传话,说一定会救他出去。 叶儆笑着说好——次日,他服毒自尽。 死前他让人给韦如晏带去遗言,说他老了,此番若不死,只怕熬不了刑讯。 韦如晏听候怔神良久,然后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 只是那天夜里,有贴身服侍的宫女,听见贵嫔床帏内传来压抑的哭声,声音很低很低,却听得出哭声中的撕心裂肺。 第二天清晨,侍婢服侍韦如晏起来时,发现被褥有被指甲用力撕扯过的痕迹,还沾着血——她大概是在悲痛中自残过,又或是呕了血。她的脸色惨白的像是已死的人,从那之后,她便病倒了。 三十余年前他也曾为她入狱,三十年后,他终究还是死在了狱中。所历经的繁华不过是大梦一场,三十年来一轮回,他们谁都没能逃脱命定的结局。 一年后,韦如晏病殁。 ================= 魏琢在听完这个故事后恍惚了片刻。 “那你要杀林皇后,是想为他们复仇?”她问。 “不算是。”太子常珺道:“我讨厌他们,你不要以为他们死后我就会为我的讨厌而后悔不已,我还是厌恶他们的。但是林氏——必须铲除,不惜一切代价。” “为什么?”魏琢知道太子应当是对她打开了心防,便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中常侍死前,我见过他。”太子道:“剿灭林氏,是他的遗愿。至于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执着,那是因为——”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像是不知该怎样和魏琢一个女子解说复杂的朝政之事。 “太子是想说,林氏如同国之毒瘤,非根除不可?”魏琢试探着问。 “症结在于——皇权。”太子道:“君臣之纲,乃世间一切秩序的根本。无论是宦官也好,外戚也罢,只要有人动摇皇权的牢固,都会破坏这一秩序。这就好比是一间屋子,你拆散了最主要的横梁,那么这间殿堂无论再怎么华丽,都难逃倾塌的宿命。” 魏琢不是很懂,但又比寻常的女子对这番话更多了几分体会,思索了会,道:“你的意思事,唯有皇权牢固,才能镇住一切动乱,若是皇帝软弱,那么就会有各方势力争夺,将天下搅得动荡不安?”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太子颔首,眼眸低垂,目光中藏着些许黯然,“所以中常侍愿意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心知只有保住我的太子之位,才能完成他想要做的事。至于他为何选择去死——你可以理解为,他知道自己也是搅乱天下的祸害,我既然要斩除外戚,那么也不会放过他。还有种可能,就是他累了。” 魏琢点点头,“我明白了。” 想了想,又道:“但还有一事不解——太子要剿灭林氏,非要如此急迫么?” 勾践身负亡国之恨,能隐忍数十年方起兵复仇,太子就算有种种缘由,也不该…… “难道太子有什么把柄被林氏抓着?”魏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白露四年的谋逆一案,是否还未真正结束?” “不错。”太子点头,“即便填进去了中常侍的命,这件事也远远没有平息。但具体的情况,原谅我不能细说给魏妃听。我只能说,当年中常侍与我的母亲的确做了许多不能拿上明面的事,林皇后诬陷我母亲谋逆,摆上台面的证据其实都只触及到了那件事的表象。但林后知道我母亲和叶儆真正做了什么,若是将那件事抖出来,不但叶儆要死,我也非死不可。” 魏琢拧眉,被太子这番话搅得心中隐隐发慌。 “那件事牵连太广,她不会轻易抖出,因为林氏也没做好与那么多人为敌的准备。可她早晚会用这件事做文章的,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我知道了。”魏琢解下身上的毳衣交还给太子,在靠近太子的那一刻,她飞快的报出了几个人名,这都是她前世了解的,后来背叛了太子,或是办事不力连累太子失败的人。该如何帮太子,她暂时只想到这么多,“我先告退了。” “魏妃这样帮我,实在让我惶恐不安。”太子说。 他果然没有相信魏琢之前的说辞,不信魏琢真的只是害怕常焜当皇帝德不配位。 “实话实说,我也有我的目的。”魏琢道:“我希望太子登基后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让她能够离开常焜,离开洛阳,“还有,这回太子应该是信任我了吧。明知道羊泓有可能背叛,却还放任他前来中宫——这是太子对我的试探?那我的表现太子可还满意?” 太子听得出魏琢话中的愠怒,讪笑。 魏琢走前回头,看见太子默默的将一把短刀递给了羊泓。 那个老者含泪望了太子一眼,挥刀自尽。 “女官云福……太子打算怎样处理?”魏琢忍不住开口。 她与云福没什么交情。但对方好歹在她前世饶了她一命。 “你袭击她前,她见到了你的脸么?” 魏琢仔细回忆了片刻,摇头。 “那就让她活下来吧。”太子轻描淡写的说。 “会不会对殿下不利?” “我与林氏之间迟早会有一战,多背几条罪名也无妨。” 魏琢朝太子一揖,“那,太子珍重。” 太子无所谓的点点头,面上瞧不出喜怒。 他说他对韦贵嫔和叶儆并没有多少感情,说自己要对付林氏只是为了社稷,但魏琢猜,他心底应当是对这两人藏了很深很深的眷恋,否则怎会有那样浓郁的恨意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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