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狱的环境还不至于太差,毕竟是关押贵胄的地方。就是太昏暗了些。魏琢小心翼翼的靠近蜷缩在角落的那个人,都不知道对方是死了,还是活着。 几日前冯容令还是妩媚绝色的太子良娣,几日后,魏琢在这里只能看到一具枯槁的行尸走肉。她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只好蹲下,“冯良娣。” 女子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缝,魏琢听见很虚弱的声音从她几乎不曾翕合的唇齿间吐出,“这里没有良娣。太子已经不在了。” “我听说,你杀了太子。” 冯容令挪动了下脖子,蓬乱头发遮掩住了她半张脸,所以魏琢看不清她究竟是怎样的神情,只听见她许久后说:“是啊。” “你——”魏琢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咬牙切齿了半天,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我还真想给你耳光——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呢?说吧,你和太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褚淮的信上只说是冯良娣杀了太子,但并没有解释为什么。想来褚淮也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冯容令将脑袋深深的埋进膝盖,自厌自弃般冷笑,“杀都杀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魏琢被这个女人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无数个猜测从她脑子中闪过,但都不能让她理解冯容令这一行为。 “你不会是林皇后的人吧。”她只能这样问道。 “不是。”冯容令像是疲惫至极,没说一句话都要费很久的功夫,“如果我是的话,殿下早就该死了。我说我不是真心想杀他的,你信不信?那只是一瞬的念头,那一瞬我仿佛被恶鬼附身。我那样恨他……又那样舍不得他……”冯容令如同癔症发作一般,语无伦次,“我在被俘后,南皮侯亲自见了我。他对我只说了一句话——要是我与太子一起死了,他可以开恩将我们葬在一起。原本我这样低贱的人,就算死了都无法与殿下同穴。魏妃你不知道,这话就像是什么密咒,将我心里压抑了很多年的卑劣念头都释放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袖子里被人装了一套袖箭……在战场上,当殿下放弃我时,我听见身边好多人都在笑,他们笑话我是如此可悲可怜。所以我扳动了袖箭的机括。” 魏琢并不了解当时的情景,冯容令这一番话说的也不够清楚。但魏琢好歹明白了一点—— “南皮侯果然是个歹毒的老狐狸。” 林氏一族在前朝就势大,但还不至于跻身权贵之列。那时的南皮侯还是个无官无爵的书生,他慧眼识珠,一眼相中了一个落魄的低阶武官,并举家族之力辅佐之,最终使那人得以君临天下,成了宣国的太.祖皇帝。而后十余年,他封侯拜相,宦海浮沉,在太.祖对功臣的清剿中全身而退,并逐步积攒了大量的人脉,蚕食朝廷枢纽,一口气送了三位女儿进宫,再利用姻亲将自己的家族同其余世族和宗室都紧密捆在一起。形成了而今的林党。 前世褚淮在成为相国后,魏琢在玩笑时问过他一个问题,问他庙堂之上最怕的人是谁。 褚淮笑着回答,最怕南皮侯,不过还好他已经死了。他们没有机会成为对手。 魏琢不信。那时南皮侯已经故去十余年了,她不觉得那个老头的余威仍能让褚淮这样的人忌惮。 南皮侯是个如妖鬼般的人。褚淮这样告诉她。 他对人心的洞察,和人性的利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且永远都善于借力打力,用最小的代价,精准的攻击对手的软肋。 南皮侯无疑是早就觉察到了冯容令性格上的缺陷,于是蛊惑了她。他的言行有意无意的诱出了冯容令心里一直藏着的杀意。 魏琢还不知道林浣原本也打算从冯容令身上下手的,否则她一定会感概说这二人不愧是父女。 “若我喜欢一个人,我必当竭尽全力的对他好。若我对他那样好,他还是背叛了我,说明他本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动心,不值得我喜欢。那么我就会忘了他。”魏琢道。 “仅是忘了么?” “最好的办法就是忘了。”魏琢认真答道:“人得为自己活着,为了自己能够活得更好而活着。我会记得曾与他在一起的欢欣愉悦,但不会再浪费时间怨恨。因为我还有未来大把的时光不能浪费。” 冯容令笑了下,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认可。 “你要是真觉得愧疚,就活下来,赎罪。”魏琢说:“听说你有了身孕?” 这时冯容令的眼中才有了些许的光泽,她轻轻按着自己的小腹,“大夫为我诊脉,说胎息不稳。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魏琢看了眼浑身是伤的冯容令,她从混战中捡回一条命已实属不易,不足一个月的胎儿还在,简直就是奇迹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她实话实说,“但我觉得你这幅鬼样子,这孩子平安出世的可能性不高。冯良娣,你曾经那样干练凌厉,怎么就不能为了你的孩子,试着再努力一把呢?太子总得有个能侍奉香烛的人。” “告诉我该怎么做。”冯容令终于抬头看向了她,“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早就去死了,你现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样才能保护他?”她攥着魏琢的衣袖,像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抓紧所有的希望。 “既然你还有活下去的念头,那就好办多了。你能做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子呗。”魏琢拍了拍冯容令的肩:“剩下的事,交给我。” 冯容令呆呆的看着她,目光中有感激有欣慰也有迷惑不解。 “觉得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魏琢冷笑,转身而去,“不用感激涕零,我也觉得我是个大好人。” 这话倒只是随口玩笑,被骂了一辈子后,魏琢已经学会了自动将自己划到了恶人奸邪之列。她对冯容令的死活不感兴趣,她只是想要看到太子那个孩子平安生下来而已。 前世这个并没有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前世太子败后,冯容令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有孕就急着自尽了。 这一世,魏琢想要帮这个孩子。如果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出世了,那这算是她对命运的嘲弄。看啊,终究还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她重新回到少年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成。 当然,她也是想要告慰太子的在天之灵,毕竟她现在已经投身于林党,想想还是有些对不住太子,救下他的孩子算是道歉好了。魏琢走出宗正狱时,赧然的揉了揉脸颊。 ================= “再去一次中宫吧。”魏琢坐上马车时已经很疲惫了,但她仍然这样说道。 “不回去么?” “不回去。”魏琢道:“不过你可以回去一趟。” 妙娘疑惑:“夫人有什么吩咐?” “回府,将我的衣物首饰都简单的收拾下。从今天起,我要住在中宫了。” 妙娘被她惊骇到说不出话来,“是王府容不下夫人了么?”她只能想到这个解释。以从前魏琢的性情,恨不得无时无刻独占着常焜的宠爱,这时竟要主动离开王府去侍奉皇后。 “是我不想回去了。”魏琢说,“我不愿见到某人。”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常焜了。前世她的女儿在漠北内乱中音讯全无后,她就发誓再不见常焜。 常焜自然也不会去见她。那时常焜已经被她的侄女迷得神魂颠倒,只知有魏怜,早忘了曾经的魏琢。 她以为自己对常焜的恨早就被时光给磨蚀了,直到她昨夜再见到这人。 那种从心里涌出来的憎恶简直没有办法克制,她这才发现她真是恨透了这个人。方才她告诉冯容令,如果有哪个男人敢背叛她,她一定会忘了这个人。但对于常焜——她在梦里都会记得他,记得要掐断他的脖子。 回到中宫时是正午。但天穹飘起了雪,春天好像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到来。魏琢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大步往那间富丽堂皇的殿堂走去。 高大的殿阶下聚着一群年轻的女孩,虽说宫里规矩森严,禁笑谑、禁高呼,但这些少年的女孩儿们还是忍不住小步奔跑在雪地里,用雪块互相投掷,低声的笑闹着。 只有一个女孩远远的站在一旁,用老成的姿态审视着袭击的同伴。 她穿着女官的服色,但很年轻,所以魏琢猜她大概是低阶的女史。魏琢朝她走过去,正想要开口,却愣住了。 这是个故人。 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再一次回到了她的心中,她看着清秀温文的小女史,下意识的往袖中摩挲,想要拔出一把刀刺向这人。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