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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苏曜调任私兵半个月后,沈盼接到一位手帕交的请帖,出门作客。    前世这时候,王守已经向陆家提亲。苏曜记得,那时沈盼因为提亲之事心情不好,推掉了所有的邀约。这一次没有亲事的困扰,她便欣然赴会了。    因为市道不太平,现在陆家每个人出行都会多带几个护卫。那日原不该苏曜当班,可碰巧该当值的人有些不舒服,便由苏曜接替了他,恰好赶上护送沈盼出门。    虽然身份有别,苏曜还不可能直接与她交谈,可两个人毕竟是接近了。而且回程时,苏曜注意到,沈盼所乘犊车的帘幕不时露出稍许缝隙。似乎内中有人正在窥视他。可是每次他一回头,布帘就会立即紧闭。发现这一迹象的苏曜暗自好笑。他倒是难得看到沈盼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邀请沈盼的小娘子出自徐州大族,祖上还出过两位宰相,在本地极有声望。因为这位娘子已经订亲,不日即将出嫁,所以将她闺中的密友都请去聚会。婚后的苏曜曾经听沈盼提过这位才女,似乎她很喜欢召集女伴,一起吟诗作画。    苏曜从未见过沈盼的诗作。不过他曾听陆家人说过,家中但凡有人写诗作画,总会让沈盼点评。她既然能评点诸人的诗画,想来甚有心得。可惜嫁给他后,这类的东西她几乎不碰了。    也许她觉得他不过一介武夫,对风雅之事一窍不通,所以才不在他面前谈论吧。他是武人不假,但是显达以后,也曾攻读过文史,纵然称不上才高八斗,谈诗论画也还是插得上嘴。苏曜沉思,他们两人后来感情不睦与这件事是不是也有关系?沈盼以为他不通文墨,和她志趣不投,故而从不在他面前显露?可她和那个人在一起时就能聊得很起劲,他酸溜溜地想,或许他应该早些让沈盼知道,他其实也能和她一起做这些风雅之事。    他思前想后的时候,前路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有事发生。苏曜谨慎,让一行人都暂且停了下来。    犊车突然停止,沈盼不免奇怪,很快遣了一个叫降真的侍女过来打听:“女郎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停下来了?”    苏曜让人到前面打探了一番,然后亲至车旁回话:“好像是有流民偷东西被抓住了,正要扭送见官。现在路上围得水泄不通,可能需要绕路。”    “流民?”车内的沈盼微觉诧异,“不是说已经不许流民入城了?”    “前两日才下的命令,之前已经进城的也还没来得及驱散,还有人混在城内也不奇怪。”    沈盼沉吟片刻,对他说:“去问问那流民偷了什么东西。”    苏曜打听清楚了,回来禀报:“听说是偷了医馆的药,倒没拿别的。”    “只偷药的话,应该不是图财,”沈盼不无同情,“许是家人病了,才会出此下策。烦劳队正去告知一声,就说他拿的药由我买下,让他们别送那人见官了。”    苏曜从降真那里拿了钱,替那流民付了账。医馆的人本来要将那流民送官,可听得苏曜自报是使府的人,又收到了钱,也就顺势放过他了。    人群散开,苏曜才真正看见被人推倒在地的流民。那人衣衫上有不少破口。因为摔了跤,他脸上沾着不少泥污,一时瞧不清相貌。    苏曜见状,也动了恻隐之心,上前将人扶起,对他说:“你拿的药沈女郎都替你买下了。”    那人不吭声,径自去看他护在怀里的一大包药,却发现刚才推搡时纸包已经破裂,大半药材撒在了地上。他对着满地药材发了会儿呆,默默蹲下身捡拾药材。    苏曜不忍心,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他:“你再去买吧。”    那人没理,仍旧捡药。    好在之前看热闹的人群都已一哄而散,让他散捡拾药材容易了许多。一路慢慢捡着,他却忽然被一双小花履阻住了去路。他抬起头,先入目的是嫩黄色的绢裙,接着是浅葱色的小衫以及垂有轻纱的帷帽。    沈盼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    苏曜深觉此举不妥,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并不方便多说,便小心护卫在她身侧。    沈盼环顾了一下地上的药,轻声向跟在身后的降真道:“去请医人出来。”    降真去后,她又低头问捡拾药材的流民:“是你家人病了?”    那人还是不回答,只顾埋头拾药。    被他无视,沈盼也不气恼,用柔和的语气继续发问:“可有发热、头疼?皮上有无斑点?”    那人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询问症状,低声回答:“有发烧。”他回想了下病人的情况,有些无措地摇头:“其他的我不知道。”    这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暗哑,竟然只是一个少年。    医馆的医人很快被降真请出,向沈盼一揖:“不知女郎有何吩咐?”    沈盼指着那少年道:“请医士随他去一趟城外,为病人诊治。”    医士面露难色:“这……”    “我看他不像懂医理的样子,”沈盼道,“拿药只怕是一时情急,未必对症。”    “可是……”    沈盼没给他再推脱的机会:“听闻河北有疫病出现。虽然徐州与河北诸镇相隔甚远,不过安全起见,还是请医士去确认一下。”    城外流民聚集,若有疫情,必然波及甚广,届时城内也难幸免。虽然徐州目前出现疫情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小心一点总是不错。医士被她点醒,立刻道:“多谢女郎提醒,某这就前去诊治。”  沈盼说:“我们随医士同去。”    城外流民众多,苏曜并不想让沈盼接触,上前劝阻:“城外不安全,小娘子还是别去了。若是不放心,某让两个人跟去就是。”    沈盼犹豫片刻,仍然坚持:“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苏曜无奈。沈盼也许看起来性情随和,但她要是真打定了主意,就执拗得可怕。他仔细回想,记忆中,这一年好像确实有听说过疫情,只是那时他已经脱离徐州,并不清楚详情,如今也想不起当年疫病出现后的情况。    少年听见沈盼和医人的对话,走上前来,嗫嚅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只是向沈盼深深一揖。    沈盼看他脸上满是泥污,命人取水,让他先把脸洗干净。    少年洗去了污渍,众人才发觉此人面相不俗。虽然算不上姿容如画的美男子,可是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即便目下身形清瘦,也仍有一股英气暗蕴眉间。    沈盼也看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问:“郎君如何称呼?”    少年回答:“赵文扬。”    “赵君能骑马吗?”沈盼再问。    赵文扬点头:“能。”    不待沈盼吩咐,苏曜已令人牵了一匹马给他。医士也很快拿了药箱出来,一行人在赵文扬指引下往城外行去。    出城不久,他们就找到了流民在城外的聚集地。简易的棚子和草庐沿着城墙延绵不绝。每个棚庐里都挤着不少人。空气里飘散着可疑的味道。赵文扬领着医士到了其中一个棚子内,角落里蜷缩着一名妇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幼女。医士一见两人面色,便知是病人了,立刻为他们把脉。    医士替她们诊病时,沈盼也下了车。降真本就不赞成她来,这时死活拦着不让她靠近流民们的窝棚。苏曜也紧跟在她身边,以免有人冲撞。沈盼倒没有坚持要和流民接触。她立足之处虽与那些棚子距离虽远,却足够让她看清棚内的情状。苏曜偷眼看她。因为帷帽的遮挡,他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是沈盼不时的叹息,足以透露她现在的心情。    历经十数年乱世,这样的惨状,苏曜不知见过多少,都已经有些麻木。可是沈盼却在节度使府长大,又如此年轻,恐怕还是第一次目睹,大概会受到不小的冲击。    不多时,她看见赵文扬从棚子里出来,便向他招了招手。    赵文扬犹豫了一下,向她走了过来:“女郎。”    “她们是赵君的家人?”沈盼问。    赵文扬摇头:“只是同乡。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沈盼低声:“对不起……”    赵文扬再次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沈盼明智地转了话题:“郎君举止文雅,路上我也曾听见赵君与苏队正说话,觉得郎君谈吐不俗,想必是出自诗礼之家?”    赵文扬苦笑:“诗礼之家如何?平头百姓又如何?饥荒战乱之前,并无多少分别。”    沈盼沉默一阵,叫来降真:“把我们剩余的钱都换了胡饼,分发给这里的人。”    “小娘子,”降真劝道,“这里流民这么多,我们那点钱,又帮得了几个?”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沈盼轻声叹道。    虽然不赞同,但是降真不敢违抗她的意思,嘟嘟囔囔地让人办事去了。    她走开后,沈盼回头,用略带歉疚的语气对赵文扬说:“抱歉,现在我只能做到这么多。”     赵文扬低头不语。他们流落到此,一路上不知受过多少冷眼和驱赶。这位沈女郎已经足够热心了。    虽然不曾说话,但是苏曜和沈盼如何察觉不到他的想法?可是他们竟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天下大乱,单凭个人的力量又能改变多少?    “郎君既能读写,”许久以后,沈盼再度开口,“也许我可以向阿舅打听一下,为赵君谋个差事。”    赵文扬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婉拒:“她们母女病得很重,一时半会儿离不了人。”    沈盼听了,也不勉强,点头道:“是我思虑不周。”    虽然不曾领受好意,赵文扬仍然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衣衫,向她郑重下拜,表示自己的谢意。    沈盼慌忙回避,可是抵不住对方一意坚持,无可奈何受了他这一礼。    赵文扬和沈盼交谈的时候,苏曜没有插话。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沈盼。眼前的沈盼温婉平和,让他百感交集。这样的沈盼,他有多久没见过了?前世最后的那几年,她在他面前常常是没有表情的。偶尔有情绪流露,也多半是淡淡的嘲讽。唯有最后的那次分别,她重新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沈盼谈话中间无意转眸,触到了苏曜深遂的目光,微微一怔,将要出口的话不知不觉收了声。正在和她交谈的赵文扬被她突然中断的话语弄得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抬头看向她。可是轻纱的阻隔令他无法看清沈盼的神态。他又不愿唐突,只能微带困惑地沉默不语。三人各怀心思,竟是谁都没察觉到还有另外一个人正密切地注视着他们。    那人身穿青色布袍,在远离他们的一处高坡上迎风而立。从年貌看,此人大约二十岁上下,喉结明显,是男子无疑。可是这个男人生就一双狭长凤目,且有一张极为精致的脸蛋,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媚态。虽然身负如此美貌,他却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披头散发,手搭在眼睛上,再伸长了脖子,用颇为滑稽的姿势窥探着交谈中的三人。    由于相隔甚远,即使以他的耳力也听不到这三人的谈话内容。但是从这几人的姿态看,似乎相处得颇为融洽。确认这一点后,男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心,而是保险起见,又伸指掐算了一番,才满意地喃喃自语:“机府重聚,君臣庆会,看来是没事了。总算解决掉这个大麻烦,可以找个地方安心喝一杯了。”    他神色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捏一个手诀,发动了远遁的法术。只见他的身躯从下往上地逐渐褪色,最后变至完全透明,整个人竟是要凭空消失。就在变化到只剩一个头的时候,他无意间视线下移,惊奇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面前竟然站了一个六七岁的男童!    这童子衣衫褴褛,又黄又瘦,手里抱着一小捆枯枝,应该是出来捡拾柴禾的流民孩子。也不知是饿得太久以致反应迟钝还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这孩子竟然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呆呆地盯着飘浮在半空中的头颅。    “哎?”那颗头被这突然出现的孩童弄得有些无措。和男童对视片刻后,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做些补救。然而术法一经发动,绝难中止。他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听见“噗”的一响,整个头已从空中彻底消失。    空中有颗飘来飘去的人头已经足够奇怪,突然不见更是骇人。头颅消失后又过了极漫长的时间,吓呆的孩童终于有了反应,丢下手中的柴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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