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上次看到这个字眼，可能是某次从员工餐厅经过，瞥到电视上正在播的电视剧里有类似的台词吧。千篇一律的男生女生相爱的故事里，“真心”和“爱”才有合理出现的余地，但是放在现实生活中，却显得这么漂浮没有实感。 尹静云看对面的年轻女孩有些走神，轻咳了一声，“问这种问题你可能觉得我很天真，但是每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所以，我当然也希望自敏能够有幸福的婚姻。” 如果尹静云是这样的想法的话，那么应该要回答“是”才能让她放心的吧。但程月有却说不出那个答案。 “阿姨，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爱过谁，长到现在，没有出现过‘我爱他’这种想法，所以，我不知道。” 不仅如此，和叶自敏结婚不过是情势所迫和一时之气交叠下做出的决定而已，即使现在出现什么状况，他们的计划被破坏，对程月有来说，也不会有丝毫可惜或者遗憾的心情。她只会当成是种天意，然后顺理成章地接受。 这种婚姻的构成因素里，连感情都算不上有，更别提什么“爱”了。 可是，“可是我觉得，说到结婚的话，‘爱’没有那么重要。”程月有沉思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和他，现在都是十几岁，可能会考虑喜不喜欢，可是确实已经不是还会考虑这种事情的立场了。不管对我，还是对他，都没有要爱对方的必要，只要合适，彼此能够适应，就好了。” 她也不认为两个相爱的人结婚之后就一定能幸福，她看过前例，只相信荷尔蒙分泌是一时的，一旦爱意消失，剩下的时间里都是折磨。 “所以你和自敏，只是因为觉得彼此合适，才决定结婚的？” 尹静云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程月有想着大概是自己的回答让她不满意。但即使知道顺着对方的心意说话容易哄人高兴，可是这种容易被戳穿又太过离谱的谎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就算尹静云有意见，程月有也只能无奈。她果然不是会讨人欢心的那种人。 “也不是……”真的不能再这么说下去了，“其实我们之间还没有了解到合不合适这一步。所以，是因为不讨厌吧。不讨厌的话，在一起应该不会很有负担。” 还是说完了。 尹静云一边听着，一边喝水。 活了四十多年，单凭着人生阅历也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及这个问题本身的毫无意义。 什么喜不喜欢，爱不爱的，光是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的东西，她偏偏要再明知故问一次。 “你很坦诚。”尹静云放下杯子，“我还以为你又会和那天晚上一样，跟我讲一大堆你和自敏的恋爱故事呢。” 果然说谎太容易被看出来。程月有的肾上腺素飙升，只觉得脸上热热地烧起来一片。 太容易露怯也是个不好的习惯。 尹静云看出来她的窘迫，笑着安慰她，“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不要紧张。虽然我们俩只见过这么两面，但是我也打听了不少你的事，知道你不是那种心浮气躁的女孩子，所以如果是你，我还挺放心的。” 虽然每次问叶自敏关于程月有的事，都被三两句搪塞过去，但是闲下来的时间里，尹静云也到处问了点人，算是了解了她基本家庭情况和为人。 算是可以过自己这个当妈的这关。即使不论她是支持还是反对，在儿子的婚事上，她的意见或者建议都是可有可无的。 可是还是忍不住操心。尤其是两家人见面那晚，叶自敏那些细微的表情，动作，和时刻都在注视着程月有的眼神，无不彰显了一个讯息。 反观程月有，只是在陌生环境里有些畏缩，不像是和未来夫家见面的紧张，倒像是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摆明了对叶自敏不是真的喜欢，却会为叶自敏被刻意刁难不平，长篇大论起来。 要是分析起来，可能是热心多过于其他。但是性格上来说，她又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实在有些摸不透。 天下的父母，如果有了女儿，就希望女儿结婚后能够当家，不受欺负。如果有了儿子，则希望儿子结婚后会是一家之主，地位稳固。 尹静云也不例外。 但是看叶自敏的样子，显然成家以后，可能不占上风，所以她想着要提前敲打敲打程月有。这才有了今天这顿饭。 现在听程月有这么坦然，她的大半顾虑没了。 程月有不笨，可能心思重，但不是个会算计的人，儿子以后应该不会吃亏。 既然如此，尹静云也不再绕弯子了，“其实你也看得出来，我今天找你，不只是吃顿饭。” “嗯……”程月有点点头。 尹静云温温婉婉地笑着，“是因为不放心。” 即使再怎么保养有方，毕竟年纪摆在这儿，皱纹的痕迹也不可能完全磨灭。尹静云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处折起来两三道皱纹。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能从尹静云身上看到一丝丝叶自敏的影子。他们下颌线都很清晰明朗，但是尹静云的轮廓要更柔和一点。 至于眼睛，则不相同。叶自敏笑起来时，眼角会拖长一丝，眼尾则斜斜地往上撇，极漂亮的桃花眼，谁也不像。他的眼睛，是他自己的。 “阿姨是担心我以后会对叶自敏不好吗？” “不是怕你对他不好，是怕只有他一个人用心，以后会难过。你说你和自敏还不知道彼此是不是适合，只是不讨厌，但是我认为，不讨厌是找室友的标准，不是找伴侣。” 程月有想了想她的话，确实是。不讨厌的人能够友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代表着可以组建家庭。不过，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互相喜欢的人能够走到一起呢，他们本来就不是出生在可以随心所欲支配自己婚姻的家庭里，现在不必和完全陌生或者讨厌的人结婚，已经是万幸了。 但会被父母反对这点倒是没有考虑到。一直以来都是她和叶自敏在接触，答应也好，拒绝也好，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这种情况下，几乎是已经默认了双方家庭是支持的态度，何况从她对程广之的观察，和叶自敏的说法来看，确实也是这样。 结果现在突然被长辈找上门来，气氛有些微妙地谈论到结婚的真谛，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应对下去。 “所以阿姨是觉得，我和叶自敏不适合结婚？”程月有按照她的话，领会出自己的意思。 尹静云却摇了摇头，“我是说，以后也试着喜欢喜欢我们自敏吧。不要只想着你自己现在的感受，不要一直记着是为什么才和自敏在一起的，就简简单单地过两个人的生活，也许会吵架，也许会闹别扭，但是也会一起高兴，和对方分享好的不好的事……虽然听起来好像都是很容易的小事，但要单纯依靠‘不讨厌’，是做不到这些的。” 今天见面之前，尹静云原本的打算是，有意无意从话语里透露出一点儿让程月有遵规守矩的信息，不要想着掣肘叶自敏。可是程月有不是什么坏小孩，她也扮不来恶婆婆，所以还是抱着劝解的心态来说话。 但劝不像劝，到最后像是有点哀求了，“喜欢喜欢我们自敏吧”，这种话她以前也说过差不多的内容。 那是将还没满月的叶自敏交给叶川带走的时候，她哭着对冷脸的叶家夫人说过，“以后请您多照顾照顾我的孩子”。 但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不管是对谁说的这种话，她作为母亲的身份都没有改变。她的前二十五年，是父母的女儿，老师的学生，朋友的朋友……而她后面的人生，则只是作为叶自敏的母亲来活着。 “很多人都会说羡慕自敏，出生在有钱人家，可是不是的，他能得到的东西比一般小孩还要少很多。” 因为放弃了叶自敏的抚养权，所以只有每个月只有第二周的星期天，尹静云才有机会探望儿子。刚开始的那几年，一切都还算顺利，她往常的时间里努力工作，在能见面的那个星期则尽量满足叶自敏的所有要求，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他想要什么都买给他。 叶自敏虽然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但是血缘的联系使他对这个母亲很是依赖，两人的感情也不错。 “而且，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可是他是那种遇到难过的事不会说的孩子，因为怕别人担心，所以都自己一个人放在心里。” 事情开始往尹静云意料之外的方面发展，应该是在叶自敏十二岁那年。有一个探视星期，明明天气很热，叶自敏却穿着长袖衬衫，她以为他是没有换季衣服穿，所以带他去买衣服。 但是叶自敏却死活不肯穿她新买的T恤。 尹静云直觉感到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所以硬拽着他撸起袖子。叶自敏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新的淤痕。 后来还是十二岁的叶自敏安慰她说，“妈妈别哭，我没事的，还有几年我就长大了，以后就没人可以欺负我了。” “你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好像没什么烦恼，但他心很细，会考虑到很多事。他一直很想快快长成大人，可是在心里，其实还是个孩子。” 叶自敏被送出国的第二年，尹静云请了假，准备了一番去英国找他。虽然不认识路，语言也不通，但是最终还是被她找到了叶自敏的学校。 她在校门口等着叶自敏下课，等来了一个个子长高了很多的大男孩。 叶自敏领她去自己住的地方，房间不小，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满。她放下包就开始收拾，叶自敏没说话，转身去了厨房。 忙了一个多小时，叶自敏进来敲敲房间的门，说是可以吃饭了。 趁着休息天，叶自敏带她去了服装店，给她买了帽子围巾手套，把她包裹得结结实实才送她去了机场。 “你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工作太累的话就不要做了，不要担心我，我会定期给你打电话的。” 叶自敏那个时候这样说。 尹静云回想起这些，还是忍不住要流眼泪。但她不想让这件事看起来过于戏剧化，于是打住了话题，“后遗症……”她笑，“你知道，我以前是销售员。” “嗯。”程月有也想扬一下嘴角，却没能做到。 “所以，努力成为一家人吧，努力去试试喜欢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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