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经过商量达成协议,尹蔓这边赔偿三万元。 对于尹蔓而言,姜鹤远一直心平气和,让她赔钱倒像是大发慈悲施舍她。只是这笔施舍实在过于庞大了些,乍一听只觉得这人狮子大开口,实在有敲竹杠的嫌疑,直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有条有理地列出一系列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伙食补助费、营养费,甚至还有周如如的误课补习费时,才发现自己着实无话可说。 ——用何警官的说法,这比市场价还低了。 她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得打下欠条,给他留了电话,承诺三天之内还。大宛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而猪妹见到那欠条上的数字,才意识到自己因为一时冲动闯下了多大的祸,早就在一旁偃旗息鼓了。 折腾了一晚上,待到出了派出所,猪妹终于解脱似的蹲在门口的花坛边上:“憋屈死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尹蔓精疲力竭,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脑袋,“打人就算了,还被人逮到局子里,你这里面晃晃都是水吧。” “还有你,”她又教训一直装聋作哑的大宛,“你也是疯了,她不懂事就算了,你多大了还跟着她胡来?” 猪妹恹恹:“蔓姐,别骂了。”她想到什么,“对了,你没看到周如如舅舅发现她时那个眼神,简直恨不得把我们活活撕碎了。” 她眼神崇拜:“这样也能让他同意和解,你太厉害了!” 见尹蔓没理她,猪妹顿感好奇:“你还是编的那个孤儿院故事啊?” 她含糊不清地“哦”了一声。 猪妹疑惑不解地抓抓脑袋:“上次我也用这招骗人,怎么别人就不上当呢。就你每次都能百发百中,”她打了个哈欠,“那人看着还像个精英呢,居然也会信。” 她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你说要不我再加点细节进去,升级下版本,说不定能提高下获骗率。” 尹蔓心中一哽,想到走廊上那一幕。那番哭诉其实半真半假,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被她背得溜顺。每次她追在别人屁股后面为她们道歉时,这套说辞基本张嘴就来,在日复一日地磨练下变得十分炉火纯青,有时快把自己都说感动了。 那男人挺唬人的,她也不过是试探下能不能行,没想到他真的会信。还好他信了,万一他执意不肯和解,那就只能去求邵江了,只是不到迫不得已之时,她是万万不想让邵江插手的。 不过细想来也是,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姜鹤远一看就是个阳春白雪,话语间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未必能想到她会用卖惨来骗人。骗取别人的好意,这种事第一次做的时候何其羞耻,次数一多,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可是当他放过她的时候,当那双眼睛深深看着她时,她竟然也会感到一丝久违的心虚。 猪妹还在那儿对自己的骗术查缺补漏,尹蔓冷冷打断她:“你快闭嘴吧,我今天人都被你丢光了。” 她抱住尹蔓的胳膊,讨好道:“是有点丢人,太险了。还好有你,蔓姐。” 尹蔓不为所动:“少来。” 大宛没参与她们的谈话,直接指出了那个残忍的现实: “三万……咱们哪儿来这么多钱?” 几人集体陷入沉默。 大宛说道:“猪妹那些鸡零狗碎的朋友根本凑不到钱,指望不上她。我和以前那帮人基本都断联了,也开不了这个口。” 她说完,和猪妹一齐看向尹蔓。 “找江哥呗。”见尹蔓不表态,猪妹忍不住说道。 虽然尹蔓没提过,但她隐隐知道点他们的关系,有好几次她闹了事都是邵江给撑的腰,她顶着邵江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过不少人,不然也不会惯得像现在这样无法无天。 “钱朱,”尹蔓皱着眉,语气严厉,“今天的保证金还是我找尹澈拿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别再给我惹麻烦,这钱你自己去还上。” 钱朱一顿,低着头喃喃道:“找那小子借干什么。”脚不自觉踩了踩面前的土。 尹蔓见她还是不当回事,咬咬牙,终于心一横,说出了那句话: “那三万块,我给你赔了。” 猪妹又惊又喜,刚想拍她马屁,没想到她继续说道:“以后你再出了事,别再找我,我从此不会再管你。”怕她不信,尹蔓又强调了一遍:“我说到做到,你尽管可以试试。” 姜鹤远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确实不能再让猪妹这么为所欲为下去了,否则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填不上这个窟窿。 她记得钱朱小时候就喜欢缠着她,有时连钱鑫都不理,就爱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学她做事,学她说话,大家都笑她,说她是尹蔓的小粉丝,跟屁虫。 ——而她也确实没有管教好她,给她做了个坏榜样。 钱朱没妈,从小没得过什么母爱,因此每次尹蔓看着她时,总不自觉带了点母性。现下见到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一阵揪心,胸口滞涩难当,却仍得逼自己冷漠以对:“我以前总是不想你被拘留,千方百计的给你搞钱,就怕你进去以后交些朋友出来学得更坏。” 钱朱根本听不进她解释,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眼神里透出些难得的惶然:“才三万块钱你就不要我了?” “我没说不要你,”尹蔓艰难地开口,“我以为这是为你好,但其实是在害你。再这样下去,以后你只会怪我,你明不明白?” 钱朱平日里表现得再嚣张,实际上还是个小孩心性,丝毫察觉不到尹蔓的一片苦心。一时间乌云压顶,风雨骤来,只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大声吼道: “不明白!” 她最爱的姐姐竟然为了钱,残忍到这种地步,丧失了基本的人性!什么感情,什么亲情,简直就是狗屎! 她激动地和尹蔓大吵起来,不管尹蔓接下来说什么都再也听不进去,一边伤心欲绝,一边暴跳如雷,不分由说地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招呼也不打一声,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只留下尹蔓和大宛无奈地站在街边。 大宛找了个台阶坐下,欲言又止地看着尹蔓。 尹蔓轻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说。” 半晌,大宛才叹了口气,劝道:“你给她点时间。” ……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尹蔓一阵心烦:“我知道。倒是你,我晓得你恨周如如,但是这事儿真的做得太蠢了。” 大宛垂头丧气:“你说我回去怎么跟钱鑫交代,他肯定恨死我了。” “该怎么说怎么说呗,那傻逼吃你的喝你的有什么资格来恨你。” 尹蔓见她神色消沉,终究还是不忍心:“你今天别回去了,去我那儿睡吧。” 两人回到尹蔓的小出租屋,收拾了一番,浑身疲惫地倒在床上。 尹蔓看向狭小的窗外月光,夜很寂静,偶尔外面有车开过,车灯透过窗帘的细缝,在屋内的墙壁上投下道道乍明乍灭的光亮。 她突然说道:“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睡了。” 大宛轻声附和:“嗯。” “我记得上一次还是我外婆刚走的时候。有几年了?” “四年吧。” 两人一阵沉默。 大宛没看尹蔓,她想起自己前两日还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会让她陷入这种境地,如今只剩一片羞愧。 她又一次让尹蔓失望了。不,也许尹蔓根本就没再对她抱有希望,而自己再次争气地成功地验证了尹蔓的话。以前还能说是为了钱鑫,可这次还能找什么借口?纯粹是自作自受。那个她心知肚明却又一直刻意忽略的存在,不知不觉中,终于避无可避地摆在了她们面前—— 她和她所谓的爱情已经成为了这个女人沉重的负担。 所以连道歉都不敢说出口。 大宛看着头顶斑驳的、泛着黄渍的天花板,忍着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忏悔的冲动,压低了声音:“不找江哥,你去哪里搞三万块。” “卖酒呗。”尹蔓若无其事地说道,“人总不能被钱逼死。” 这句话轻飘飘的,恍若羽毛穿过人的耳膜。大宛从未像现在这样,宁愿自己再被她痛骂一顿。终于控制不住,侧过身一把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语带哽咽:“尹蔓,我对不起你。” 尹蔓一声叹息,拍拍她的手,闭上了眼。 * 窗外一片艳阳天,夏日空气潮湿沉闷,现下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外婆正在厨房里做饭,尹蔓懂事的把电风扇搬到厨房门口,即便如此外婆的后领仍然被汗水浸润了。小尹蔓有点受不了厨房的高温,回到客厅费劲地爬上高凳子,乖乖做作业。 “砰砰砰!”大门一阵哐当作响,大宛声音兴奋,“小蔓,快开门,有好东西!” 尹蔓正在做数学题,思路被打断,她皱了皱眉:“别敲,来啦!” 说着跳下椅子,蹬蹬跑去开门,只见大宛满头大汗,脸色发红:“你干嘛呢,这么慢。” 尹蔓道:“作业还没做完。” 大宛白眼一翻:“作业有什么好做的,无聊!”尹蔓刚想反驳,她又亢奋地拉住她的手,“我跟你说,钱鑫买了只兔子,”她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有这么大,肥得要命,他们正在喂它吃东西,可好玩儿了!走,我带你去看!” 尹蔓长这么大只在电视上看过兔子,心中蠢蠢欲动,不过还是犹豫了下:“可是外婆说要开饭了。” 大宛不耐烦:“你怎么那么磨叽,”随即探头往里叫道,“外婆,我和尹蔓去看兔子!我们一会儿再回来吃饭啊,很快!” 尹外婆只给了个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背影,没什么反应。 尹蔓说道:“你又忘了她耳背,听不见的。” 大宛一股劲儿冲到尹外婆面前:“婆婆!我和小蔓出去啦,看兔子!” 尹外婆这才听到,眼角皱纹横生,笑眯眯地说:“好啊,早点回来,外婆给你们弄肉吃。” “好嘞。” 于是两人连蹦带跳地去钱鑫那儿当观众了。 那一年尹蔓八岁。 到钱鑫家的时候,他弄了点烂菜叶正目不转睛地喂着兔子,猪妹只有三岁,身子圆鼓鼓胖乎乎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米猪,穿着不合身的小短袖在旁边看着他,一小截手臂露出来跟白藕一样,咯咯地笑:“哥哥,兔兔。” 钱鑫摸了下她的头。 尹蔓和大宛凑上去,仔细观察着兔子的三瓣嘴,见它一啃一啃地吃着叶子。 “它的眼睛还真是红的啊,和动画片里一模一样!”尹蔓不由感叹,猪妹也过来凑热闹,尹蔓指着那兔子一本正经地说,“小猪,你看到没有,以后你要是再哭就会变成它那样,被关进笼子里待着。” 猪妹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不是天天都有人喂我吃的。” 尹蔓道:“你是不是傻,别人只给你吃叶子,不吃肉。看你饿死。” 猪妹吓了一跳:“我要吃肉,我喜欢吃肉。” 钱鑫这才放下手中的菜叶,对尹蔓说:“你别吓她了。” 大宛心头发痒:“钱鑫,你也给我们玩玩儿呗。” 钱鑫大方地把菜叶递给她们,尹蔓过足了一把饲养员的瘾儿,好奇地问道:“书上不是说兔子都吃胡罗卜吗,吃这个能行吗?” 那兔子白白小小的,钱鑫用手轻轻抚摸它背上柔软的毛,嘟囔道:“我听说可以。”他平时阴郁惯了,尹蔓难得见他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问:“钱三金,这兔子你哪儿来的啊?” 钱鑫看了她一眼:“同学送的。” 尹蔓笑了,不客气地揭穿他:“你抢的吧!” 钱鑫狠狠瞪她:“关你屁事。” 尹蔓撇撇嘴,继续逗兔子了。 没过多久,钱鑫看看钟,把兔笼子提起往大宛手上一放:“我爸快回来了,你们先走吧。” “兔子你不要了?” “要啊,先放在你们那儿,不然我爸见了又要打我。” 整条街的人都了解钱鑫他爸的习性,大宛也没再多说,她心里巴不得呢。只有猪妹,见她们要走,哭丧着脸求道:“哥哥,不要把兔兔送走。” 钱鑫把她抱起来,轻声安慰:“咱们不送走,只是暂时放在宛姐那儿,有空就去看,它还是我们的。” “这兔子有名字吗?”尹蔓问。 钱鑫目光温柔地看着它:“它叫如如……” 大宛觉得奇怪:“怎么像个人的名字啊?” 钱鑫诡异地一笑:“它就是个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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