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远和原皓左右护法一样在李兰悠两边坐下,原皓不顾他眼神警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把柳锦恩拉到姜鹤远旁,跟在自己家一样,大大方方地对她说:“坐这儿吧,别客气。” 柳锦恩:“……” 姜鹤远:“……” 你要不给她再泡杯茶吧。 李兰悠没留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尚且沉浸在岁月无情之中,只觉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喟叹道:“一晃你们大了,我也老了。” 姜鹤远说:“您风姿不减当年。” 李兰悠知道他是安慰自己,笑着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倒是你,”她问道,“怎么从美国回来了?”姜鹤远之前一直在哈佛商学院读博,她还以为他会就此在国外扎根。 姜鹤远解释:“H大‘千人计划'聘任我做了教授。” H大是国内著名的985院校,门槛极高,李兰悠顿感诧异:“搞学术么?我还真没想到……”她连声说,“好样的,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一定要踏踏实实地教书育人,为国家做贡献……” 姜鹤远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时光要是回溯到高中,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去搞学术,连家里人都以为他会去做业界或者自己创业。然而从他决定读博开始,这条路似乎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了,有时细想起来虽也不可思议,但其实并非无理可循。 他看着会场里那“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硕大红色横幅,轻声说道:“还是多亏了您,不然也没有我今天。” * 这句话是姜鹤远的肺腑之言。 若是谈起他的成长轨迹,大概人人都会夸赞一句,天生英才。 姜鹤远自小品行兼优,常年名列前茅,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其它同学需要十倍努力才能达到的成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得。按部就班的学习关不住他那颗渴望探索的心,连着跳了好几级,还是后来赵青竹担心他与别人不在一个年龄段上,不利于身心健康的均衡发育,才堪堪止住了他过度超前的脚步。 他一路上过得顺风顺水,家人疼,老师宠,同学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众人的目光汇成了一个巨大的聚光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被点亮的中心。 同样超前的还有他早熟的性格,在众星捧月下,少年姜鹤远表面一派谦和,内心却狂妄无比,自觉世人皆傻逼,唯有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姜父公务繁忙,偶尔见上姜鹤远一面,总是告诫他做人行事须得低调,而在赵青竹长期“千万别给你爸惹麻烦”的耳提面命下,他也不太方便将这种不可一世展现出来,只能偷偷埋在心底,时不时蠢蠢欲动,装腔作势地维持着那层摇摇欲坠的斯文面具。 直到那年读高三。 他、原皓、何雍等五六个人在学校里是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普立学风严谨,他们在埋头苦读的莘莘学子中是异类般的存在。几人家境优越,对普立的建设发展提供了不少资助,有家庭背景撑腰,连带着自己也底气十足。 每次犯了错,除了李兰悠还能沉下脸说说他们,其它老师校长都只是象征性地骂一骂便算了,反正知道也骂不出个结果,惯得这个小团体愈加肆无忌惮,横行霸道。 那时原皓沉迷于流星花园与古惑仔中无法自拔,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陈浩南,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还是更像道明寺,偶尔少女心突然泛滥起来,还强拉着姜鹤远把头发染成栗色好当花泽类,整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以致姜鹤远曾经非常认真地思考过,原皓在盗版光碟的荼毒下变成精神分裂的可行性概率。 变故发生的那一天,是个再平淡不过的晚自习。那日老师不在,姜鹤远肚子饿了,心情很不爽,三言两句便撺掇起了原皓,原皓经不住他的诱惑,当即翻到学校外的小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几人在教室后面明目张胆地煮起了小火锅。 他们用二锅头勾兑着雪碧,毫不顾及地大吃大喝,尤其在教室里做这件事,更带上了几分反叛规则与突破禁忌的刺激,令人痛快不已,酣畅淋漓。 整个教室都弥漫着一股火锅与酒精浓烈的异味,前座的同学窃窃私语,敢怒不敢言。终于,一个男生鼓起极大的勇气,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指着他们愤怒地叫道: “你们自己不学,能不能别打扰别人学习!” 教室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只有火锅的咕嘟咕嘟被衬得格外明显。 那男孩是农村出身,成绩优异,拿着助学贷款进的普立,因为口音太重,被他们私下里笑话过好多次,后来他就很少开口了,平日里一直默默无闻,只知道拼命苦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上去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 大家都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指责,愣了片刻,姜鹤远放下筷子,看稀奇似的看了他几秒。 原皓随即反应过来,当场便是一通嘲讽:“班长都没开口,你多什么事儿,合着整个教室就你一人在学习呗,你怎么不反省反省为什么别人都学得进去,就你学不进去,我看你是智商有问题吧?” 书呆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一刻他想说的有很多:比如姜鹤远作为班长自己就在吃,纪律委员是柳锦恩,他们是一对儿根本不会管,他旁边的人已经小声抱怨很久了只是不敢说而已,而且自己是年级前十名,智商没有问题…… 但是一大堆话生生憋在喉咙,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何雍认为自己是个文明人,一本正经道:“这样吧,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班上谁因为我们学不进去的干脆举个手,少数服从多数,要是都觉得我们影响到大家了,我们马上去倒掉,公平得很。” 意料之中的,没有一个人举手。 那个男生站在原地,孤立无援,如果忽略他额头上流下的冷汗,也许姑且能算作一个对抗权威的英雄。他以为会有人帮他说话,然而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 他终于心慌起来,手足无措地推了推刚才和他一起抱怨的同桌,同桌把头埋得低低的,毫无反应。他左右看看,周围同学只是诧异而沉默地望着他,甚至有人小声嘀咕了句“他有病吧”。 书呆子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明明做错事的不是他,可他却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习惯了隐匿于人群中,无比后悔这样突兀地站起来,接受着众人的审判,尴尬得无地自容。 原皓见他讪讪准备坐下,怎么可能饶过他的挑衅,一声嗤笑:“还以为你多能耐呢,我建议你先把普通话练好再来做纪律标兵吧。哦,对了,你那助学贷款还是我家出钱赞助的,你就这样对待你的金主爸爸……” 后面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尖锐刺耳,无孔不入,一下刺激了他,他简直头昏眼花,来自于贫穷原罪的羞辱,使他敏感的自尊彻底触底反弹。于是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顾了,一把扯下自己的眼镜,泪水夺眶而出,他用充满乡音的普通话,大吼了一声:“我去你妈的!” 原皓从来只有欺负人的份,哪里被人当面这么骂过,本就年轻气盛,恰巧又喝了酒,一腔热血无可宣泄,书呆子脆弱的反抗当即给他沸腾的大脑添了一把熊熊燃烧的柴,主动撞上了他上膛的枪。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粗暴地将他拎出教室,拉到学校的监控死角处,冷嘲热讽,拳打脚踢,进行无情的校园制裁。 姜鹤远站在一旁没有制止,说实话,他认为集体暴力非常无聊,但是观察研究那男生的心理活动却很有意思。书呆子从嘴硬,沉默,再到哭泣,求饶,他兴趣盎然地观赏着这个过程。 他看够了,坐在栏杆上,转而仰望校园里那一方深邃浩瀚的星空,耳边充斥的各种脏话、嚷叫、呼痛声渐渐成为遥远的背景。姜鹤远开始严肃地思考一个哲学问题:当一个无名小卒明知自己渺小的力量是以卵击石时,到底是怎样的勇气致使他选择站起来。信仰?不公?抑或单纯的肾上腺素飙升?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男生在他们单方面地殴打下,身子蜷成一团,蝼蚁一般,最后只晓得抱着头,再无反抗之力,几乎有些怜悯。 姜鹤远不知道原皓他们用了多大的力,书呆子被揍得鼻青脸肿,鼻梁骨错位,多处软组织挫伤,断了一根肋骨。 后面的事情就开始混乱了。 男生是昭市某个偏远村子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小孩,还是众所周知的省示范高中,当年敲锣打鼓地被送出村,几乎承载了全村人的希望。他面容沧桑、衣着简陋的父母成日跪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哭天喊地,逼着校方给出一个说法,村子里民风彪悍,村民们集体上访。事情越闹越大,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一时间校园暴力的论争遍袭了各大报纸。 全校人心惶惶,他们的所作所为已构成了轻伤,涉嫌故意伤害,按规定如果罪名成立将会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男生在病房里指认了施暴者,出乎意料的,他只认了两个,原皓和姜鹤远。 原皓惹出的比这还严重的麻烦数不胜数,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可是姜鹤远,没人相信他会动手。 但男生一口咬定了他不放。 姜鹤远受到别人前所未有的质疑目光,气得要命,夜夜辗转反侧,完全想不通,跑去质问他。书呆子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眼神却死死盯住他,透出森然的恨意:“你自己作为班长,却带头和他们同流合污,将班里风气搞成这样……是,你们选择多,走哪条路都可以,而我,我只有这一条!我要是不好好走,这辈子就只能在底层待着!” 姜鹤远刚想反驳他根本不想当什么破班长,而且他在哪层待着关他屁事,没想到男生继续吼道:“老师同学眼中永远都只有你,无论我怎么努力,你永远都是最优秀的那个。可你明明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才是罪魁祸首!大家都被你骗了!原皓他们只是欺负人,你呢,每次看我就像看什么不入流的垃圾!” 他青筋暴起,更显面目扭曲:“你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看不起我?!” 姜鹤远哑口无言。 班上的人他确实记得不多,但却是记得这个人的,因为有次考试他差点赶上自己。事实上,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看不起他。 姜鹤远冥思苦想,得到的却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答案,几近荒谬地看了他一眼,感觉十分一言难尽。 结果书呆子又被他激怒了:“就是这种眼神,又是这样!”他呼吸粗重,双手发抖,“姜鹤远,你这个仗势欺人的伪君子!” 可怜姜鹤远活了十几年,除了至亲,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揭穿了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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