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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理别过头,两人沉默不语。  这两个人,一个已死,一个将死,心情自然都好不到哪里去。  半晌,弘理起身,拿着酒壶和酒盏走到云织身旁,问:“同饮?”  “奴婢不敢。”  “为何?”  “少爷怎能同我这等贱婢饮酒。”  “哪来的这么多规矩?”弘理把一只酒盏丢给她,说,“你我同是苦命之人,不必拘谨。”  “少爷天生尊贵,怎会和我这等人同命。”云织连忙说。  “天生尊贵?同是爹生娘养,何来尊贵?”弘理笑道,“就算真的尊贵又如何呢?我已经死了,至少你还活着。”  云织苦笑说:“奴婢被困在这墓穴中,怕是也命不长久了。”  “所以说,同是苦命之人。”  “少爷说的是。”云织点头道。  弘理将两只酒盏倒满酒,问:“你多大了?”  “十六。”  “为何不出嫁?”  “奴婢出身贫寒,母亲早逝,父亲重病在床,哪里会有人过问我的亲事。”  弘理叹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出身贫寒怎样?出身富贵又如何?我虽出身富贵却从无快乐可言。”  “少爷为何这样讲?”  “我家世代文人,祖父和父亲皆身居高位。从小,父亲对我极其严苛,我儿时过得并不快乐。长大后,我奋发读书,想为家门争光,不料刚刚小有成绩就染上痨疾,不治而亡。”  云织听得难过,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为弘理斟酒。    转眼已过巳时,壶中酒已见底。  云织有些醉了,不再那样拘束,神态轻松起来,还时不时“咯咯”地痴笑。  “少爷,我有一件事很好奇。”云织说。  “什么事?”  “为何你能触得到铜盘和衣物,却触不到我?”  “因为魂魄只能触到死物,碰不得活物。”  “哦。”云织痴痴地点头,又问,“少爷为何不去投胎?”  “不急,”弘理说,“做久了人,改当鬼魂,也没什么不好。再说,我若早去投胎,留你一个人在墓中,你不怕?”  云织神色黯然,半晌,轻声说:“怕。”  “怕死吗?”  “怕。”  弘理轻叹道:“怕又如何,人终究还是会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想通了。”云织带着醉意,抬起红彤彤的脸蛋,说,“既然终究要死,不如不去想它,活着的时候好好享乐就好。”  说完,竟傻笑起来。  弘理看着她的样子,也不禁跟着她笑起来,一贯冰冷的脸上有了温度。  云织笑着说:“少爷,我给你唱支歌吧。”  “你会唱歌?”  “是,”云织饶有兴致地说,“奴婢虽愚笨,别的做不来,但从小就喜欢唱歌,爹爹总夸我的歌唱得好听。”  弘理笑道:“如此,唱来给我听听可好?”  “好。”  云织说完,清清喉咙,微仰起头,笑着,唱道:“棹清歌兮结凝睇,转孤吟兮枝上啼。木萧萧,夜如洗,星稀月影移……”  她一字一句地唱着,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却悠长,如清晨的薄雾,飘渺虚幻,又如山间溪流,清冽灵动。  云织唱毕,微微笑着,脸蛋红扑扑地,满脸期待地问道:“如何?”  弘理百感交错,沉吟片刻,赞许道:“甚好。”  云织心满意足地笑了,将杯中的酒饮尽,终于不胜酒力,醉倒在地上。  弘理伸手想扶住她,手却从她的身体穿过,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抓不住活物的,只能任由她躺在地上。  他取来一匹绸缎,展开来,覆在她身上,又回手一指,灭了祭台上的白烛,然后自己也转身,躺到棺材内,与自己的肉身合二为一。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弘理听到有响动,便起身查看。  原来是云织的梦呓。  弘理走近她。  她在哭,泪水沾湿了鬓角,或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她一边抽泣,一边呢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弘理凑近,侧耳细听。  她在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说着,又是一行眼泪淌下眼角。  原来,她这样怕。  这又怎能怪她胆小,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正值韶华盛极之时,谁会甘心就这样困死在这阴冷的墓穴中。  弘理沉默片刻,没有叫醒她,转身回到棺材中。    秋意渐浓,枯干的树叶随风坠落。  然而,在这与世隔绝的墓穴中,云织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在这里,一日与十日又有什么分别呢?  接下来的几日里,云织苦中作乐,尽力把生命中最后的日子过得快活。  “少爷,能教我写字吗?”云织问。  “你想学写字?”  “是,”云织说,“这是奴婢一直以来的心愿。”  “好吧。”  弘理取来纸笔,云织研墨。  他执笔立于桌前,沉思片刻,挥笔疾书二字。  “这是你的名字。”弘理说。  “真的?”云织露出欣喜的笑容,转而又含泪苦笑道,“奴婢活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弘理不愿看她黯然神伤,伸出手说:“过来吧,我教你写。”  云织抬手拭泪,含泪走过去。  云织静立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一笔一划专心致志地写着,心里有些暖——这世上竟还会有人这样认真地写自己的名字。    又过了几日,食物倒还充足,只是云织变得有些恹恹的,仿佛胸口被块大石头一样,教人透不过气来。  云织静静地卧着,外面似乎风声呼啸,又似乎静如死水。  她好想出去看看,府里的杜若花该开了吧。  夜里,弘理听到窸窣的响声,只见云织蜷缩着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连忙走到她身旁。  “云织,你怎么了?”弘理慌忙问道。  “我喘不上气,”云织回头说,她脸色惨白,眼角带着泪,“少爷,奴婢恐怕是命不久了。”  弘理心急如焚,却又手足无措。他想握住她的手,但又触不到她。  “你……你坚持一下,你……”  云织含笑说:“少爷,奴婢先走了,您也快去投胎吧。如有来生,奴婢不求少爷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无灾无祸,长命百岁。”  弘理含泪,点头。  “少爷,”云织说,“奴婢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少爷投胎成人之后,若爹爹还在人世,烦请少爷代奴婢转告爹爹,就说云织一切安好,让他不要担心。”  偌大的墓穴,空空荡荡,白烛的火焰摇了摇,云织轻轻闭上眼睛,面目安详。  花落了,又开了,人死了,会复生吗?    云织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  我死了吗?她想,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  “你醒了?”是弘理的声音。  云织惊愕地转过头,真的是他,他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她环顾四周,原来自己还在墓穴中。  “我死了吗?”云织问。  弘理笑道:“你看看自己的身体不就知道了。”  云织起身,看看自己的手脚,又摸摸自己的身体,似乎真切得很,不像是鬼魂。  “我还活着?”云织惊奇地问。  “嗯。”  云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可是怎么会?我明明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少爷,是你救活了我?”  弘理笑了,说:“我在你身上施了幻术,现在你就算不吃不喝不呼吸也不会死。”  “幻术?”  “嗯。”  云织睁大眼睛:“少爷,你还有这本事?”  “我是鬼魂,自然神通广大,”弘理笑着说,“等到你真的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云织痴笑,问:“那我现在不会死了?”  “嗯。”弘理点头,又伸出手,说,“你抓我一下。”  云织不解,问:“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你摸一下我的手。”弘理说。  云织试探着将手伸过去,触到他的手时,一个激灵,猛地缩回手——她竟然能够触得到他。  “我能触到你?”云织不可思议地看着弘理,问。  弘理笑着点头。  “这是为何?”云织问。  “你身上有我下的幻术,自然能触得到我。”弘理解释道。  云织欣喜地笑着,有伸手过去。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冷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原来你的手这样冷。”  “我是鬼魂,没有血肉,哪来的温度。”  “少爷,你冷吗?”云织问。  “为什么问这个?”  “如果你冷,我来抱抱你吧。”云织轻声说,话里带着稚气。  弘理一愣,看着她。  云织小心地走过去,搂住他的腰。  弘理怔住,只觉得一股暖意流遍全身。  半晌,她放开他,退后两步,跪倒说:“少爷,你救了奴婢的命,奴婢卑贱,只能当牛做马,回报少爷的恩情。”  弘理连忙拉起她:“你这是做什么。”  云织笑了,眼睛弯起来:“少爷,从现在起,直到您投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云织虽愚笨,但手脚勤快,什么事情都做得来。”  弘理双眉微蹙,目光闪了闪,眼里是疼惜。  突然,他揽她入怀,他感受着她的体温,仿佛自己抱着一个小小的火炉。  云织的心猛然缩紧。  他冰冷的鼻息吹到她的鬓角。  蓦然,他低头轻吻住她。  云织僵住,他的冰冷在身体蔓延开来。  烛火摇曳,他抚摸着她的脸,她的眼眸映着烛光,闪着清澈的光。  半晌,他解去衣带,胸膛袒露。  云织红着脸,别过头,任他褪去自己的衣衫。  灵肉交合。  欢愉过后,弘理合衣起身,取来一支箫,坐在她的身旁。  朱唇轻启,箫音流淌,像只大笔,蘸着烛光,将这阴森的墓穴勾勒得蓬勃盎然。    翌日,云织从沉睡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  他笑着,递来一件艳红色的衣裳,光滑亮丽的缎面上,百花渐次开放。  “少爷,你这是?”  他凑近她,眸子闪了闪,嘴角带着笑意,说:“我要娶你。”    新婚之夜,没有龙凤花烛,只有祭台上寥寥的白烛。  白烛下,云织头戴金花凤冠,璎珞垂旒,身穿五彩霞帔,脚踏提花踩堂鞋,而她身边的弘理,仍旧一身素衣,清清冷冷。  云织的红衣映红了弘理的脸颊,他笑了笑,掀开了她的盖头。  两人笑着看着对方,虽是一人一鬼,阴阳两隔,可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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