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路吗?” “你跟紧我。” 周围拥挤的人群让我烦躁不堪,我的头像被塞进了高压锅一样几近爆裂。 他走在前面,来往的人留给我的真实触感于他都似空气一般。 左转右转:“看!” 指着莹莹发绿的“安全出口”牌,他露出了得意的笑。 我想对他说点什么。 可正当我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时,他那挂着笑容的脸开始融化。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在脚边,缓缓流向四周。 “啊!” 睁开眼的黑暗比闭着还黑,枕边闹钟的夜光指针倒是因此更显眼了。 两点五十七分。 隔壁床的杨易翻了个身,重重地呼口气,听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 又是这个梦。 已经连续很多天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好像是从四月开始出现的。 木梓。 木梓出现在我梦里大约有四五十次了,几乎每次都是一样的情节:他走我跟,找到出口,他笑,他消失。 不同的只不过是他消失的方式:有时候是被一阵狂风吹走的,有时候是被冻成冰后碎裂的,有时候是被火烧成了灰烬,甚至有一次是被一只不知属于谁的手撕扯掉的……但不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消失,那脸上的得意笑容,始终存在。 而木梓,坐在我面前的木梓,一脸平静,像极了一个从小敲木鱼长大的和尚。 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 “我昨晚又梦到你了。”我被他的藤椅包裹住,也被他的味道包裹住。松香檀香为基调,随季节和心情添一添调一调,总是清甜而沉稳,似不染俗务。 我回想不起他是何时找到如此能够诠释他的味道的,我也回想不起他是何时同我欣赏不来的古典乐和古琴曲喜结连理的。 说是喜结连理也不尽准确,毕竟我问他是不是很喜欢什么乐器或是哪个演奏者时,他只淡淡说:“顺耳而已,没钻研过那些。” 我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他和付之很像,都有只供自己待着的一方天地,就算跟谁有了深刻的羁绊,也还是疏离的。 木梓。 他就是这样一个清雅细致的男人,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在别的二十岁出头的男生油着脸黑着鼻,痘痘恨不得覆盖到干裂的嘴唇上的时候,他却面若桃瓣。 也是,他和付之一样有着能养出美人的作息。 不同于付之那种上着发条似的精准执行,他的生活如同一条天赋异禀的小河,从哪儿途径哪儿流向哪儿都已经确定,宽窄深浅快慢都挑不出毛病,每一滴水落进去只要顺着流淌。 他浑然天成地早早入睡,早早起床,闲庭信步地烹调清淡饮食,隐蔽在宽大藤椅里读书…… 他向上挑起的眼睛泛着透明而闪亮的光,头发和眉毛犹如墨画,衬托之下,皮肤更加白皙。 他偏爱米色系的棉麻衣衫,柔软贴服,让身高接近185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玲珑。 他在哪里,哪里就好像是一片竹林。 我看着他出神。 梦果然荒诞。即便再逼真也是假的。 * “你最近太累了。”木梓回答我。 “嗯,”我点头,“等考完试就能好好休息一下。” 木梓没抬头,目光还是落在书页上。 他的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落在纸上轻轻颤动的时候尤其好看。 其实这样的手指更适合夹烟。 只这样想着,我就隐约从木质香调里咂摸出了几丝烟草味,一如我在寒夜中被他搂在怀中时鼻尖野辣的皮革味那样,居然也与他十分相衬,相衬得如同天黑下来,他就隐入黑色的背景里。 我晃晃头,想把里面的水晃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我贫瘠了二十年的想象力,最近忽然信马由缰起来。 其实文学艺术方面宝贝的就是这个,我该高兴,就连寝室同学也纷纷戏谑说我快成大师了。但可能是太突然,我一时消受不了脑中这些莫名其妙的残片,和更加莫名其妙的记忆断点,总有种分不清真假的感觉。 比如把鞋给穿丢了这事儿。 说它是假吧,我觉得我常穿它,有时要配衣服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拿,然后猛然发觉自己的手停在起点就不知道该伸向哪里。 说它是真吧,我确实怎么也找不到它,并且仔细回想起来更发现,我连那究竟是一双怎样的鞋也想不起来。 跟这双鞋一样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还有一条蓝绿色的裙子,一个名叫小彩虹的书包,以及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它们似不再安于躺在我的柜中,找好时机按照密谋已久的计划无声无息地逃离了。而我像条业务生疏的犬,只能嗅到它们的味儿却寻不到踪迹。 * 衣服鞋包和一堆破烂究竟存在不存在原本也没那么重要,最困扰我的还是我对木梓突如其来的陌生感。 我知道人与人间就是这样,行走于世,往来多陌生,没有人会全程了解谁,也没有人想全程了解谁。 但我和他恰恰是例外。 我和木梓认识很久了,久到我连认识他以前的记忆都所剩无几,就好像我们是一同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几乎认识他的所有近亲,我和他父母的关系几乎跟我自己父母的关系同样亲密,我知道他走过的全部道路,我们从未分别过。 小时候我们给对方家打电话,在对方的家和学校门前游荡。后来我们对彼此隐身可见,设置对方聊天置顶。再后来我们义无反顾的引领和跟随,他和付之从繁山来到平城,于是我也从繁山来到平城。我们一起,一点点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并在这里继续毫无保留地跟对方分享自己的一切。 我不相信,我们这样的感情里会出现陌生。所以我怀疑这是完形崩溃(*注)的一种,过于了解就不了解了。 更何况,那种陌生,怎么形容呢,其实并不陌生,就像我姐姐付之的男朋友木梓,成为我的情人木梓那样,都是木梓,却千差万别。 按说对此我该有经验,但现在和那时也不尽相同。 那时我没有害怕过,而现在我怕得厉害。 有这样一个故事:难以投胎的鬼会趁人的生魂淡薄时挤进人的肉身,利用人该休息的时候故意折腾,使生魂不得安宁,天长日久后生魂消散,鬼就得了这具肉身。 我坚持唯物主义,还会用辩证的眼光看问题,要说木梓是被鬼抢了身子我肯定不信,所以我尝试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怀疑他有人格分裂的状况。 让我害怕的就是过去十几年中,我从未觉得他可能有这样的问题,如夏冬般毫无相似之处的不同人格,居然好像穿了隐身斗篷似的,在我面前藏匿了十几年。 更令我心慌的是,聪敏如付之也是一副“木梓再正常不过了”的表现。 那么,她果真是早已察觉了我与木梓间的苟且才不屑于跟我分享她对木梓的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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