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间,江陵只觉这一生走马灯般流转过,而后烛残灯止,无数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往事隐入暗中,唯余季澜一人灯火依旧,彩妍辉煌。 三十年纠葛,贪嗔痴怨,不过起于一场消遣。他那时八岁,正是无法无天的时候,某日心血来潮想要个不同寻常的玩物,且需精致非常。奴才们绞尽脑汁的出谋划策,最终一个老嬷嬷,从娼馆里带回来了一个□□月孩子,小小软软的玉娃娃一般。 “凡人身不由己,坠入尘泥,总有癫狂,而美人为之,更添殊色,今奴婢献上此物,愿博小主子一乐”,老嬷嬷如是说。 闻言江陵拍手称快,为孩子赐名季澜,意为记取澜贱。 季澜六岁前是当主子养的,每日里穿着绮罗金绣的妆花裙子,被侍女抱在膝上读书习字。幸也不幸,他提早失去了耐性,将季澜扔去做死士。然而她却好似天生奴性坚强,便是时时饥饿杀戮,日日伤痕累累,也无丝毫怨尤,他却不知发了什么疯,先软了心肠。 不过,那些年季澜依旧是可有可无的玩物。直到他十六岁……他的母妃被指谋害皇嗣打入冷宫,他亦因此被罚守皇陵,一时惊雷乍起,天翻地覆。 圣旨上美名其曰为国祈福,可这京里哪个不是见微知著。门前冷落,命途飘摇他一夕尽知。 因此事,他明面上得用的人皆被关押,暗地里的人手,一半用以照看孩子们,一半分散到宫里宫外伺机而动,至于自己……轻装简从方是虔诚。然而他未曾想季澜竟会自请同去,都是关押,皇陵的日子可远不及府里,不过既如此,他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带在身边。 蛛网荒草、薄衾冷炙,世间种种艰难,于此皆是常事,他虽谋划不断,亦难免心灰意冷。晓来他日日跪于青石板上叩谢深恩,朝去则恨痛俱涌。他常有梦魇,病中又离不得人,侍从中或有帝王的眼线,他生怕自己胡言乱语,并不敢让他们留在身边。唯孩子是打小养在他眼前的,还有两分可信。所以那些长夜里,孩子陪在他身边,驱他梦魇,慰他伤痛,如同一只烛火,虽是荧荧之光,却已足够照亮一方寒凉…… 与此同时,诡测人心亦在不息翻涌……雕栏玉砌的深宫见不得人喜,唯愿见人悲,而贪心不足、倾辄背叛,正可供他搅动风云。牛鬼蛇神各为利益、各展神通,当日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成了自编自演的一场戏。 待他一双腿险些跪废时,他终于回了府里,然而到底是晚了,不过短短一年,他母妃身歿,二子俱亡。满目萧萧里,群鸟低飞,孤雁悲鸣…… 他从来不是好气性,更恨被人生杀予夺,滔天权势迷人眼,八年来,几多面目全非,几多杀人杀己。终于他弑父登祚,权臣兄弟囚囚死死,从此天下畏矣。 那些年里,阿澜几番为他出生入死,除了主歿仆亡的死士,阿澜是他唯一可信之人……他说不得是何时动心的,然而如何能不动心呢,她在他身边,由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聘聘长到十四岁,相伴着走过了几多寒暑炎凉。 不过,或许是他给阿澜起的名字不好……季澜只安于奴才身份,分毫不逾矩,让人瞧不出一丝波澜。只除了一次,他得闲于庭院中小憩,女孩捧着本书守在他身边,也不知读到了什么,突然问他,“你为我取名季澜,是因澜贱一词吗?” 他猝然一惊,瞧向季澜,见她一双眼依旧澄澈如水,无波无澜,他却愈觉艰涩,而后若无其事的闭上眼,勉强嗤笑一声:“可真是自作多情,你是什么身份,孤还会特意起个名字羞辱你不成,孤小字为安,江陵即为江山,为你取名为澜,乃是天下安澜之意。” 女孩垂眼瞧他,轻笑起来,三分羞意三分通透,似看透了他所有羞窘,洞悉了他所有的怜意。朗朗煦日里,庭院风过,动荡了一池春水。 “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日暮风起,蝉鸣声声,江陵于石桌上悠悠转醒,惊疑不定的打量周遭景物,恍若旧时年岁……他指尖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一时间竟不知那十九年梦耶非耶? 恍然间,女孩一身素色衣裙聘聘袅袅而来,霞光里裙摆荡漾出一朵朵涟漪,如莲华静开,流淌过人间所有贪嗔痴怨。江陵怔愣着并不敢妄动,只怕惊醒这一场大梦,女孩见他如此,探了探他额头,嗔道:“怎么睡了一觉就痴痴傻傻的,又魇住了不成?”,女孩俯下身子,步摇玉坠微微在他眼前轻晃,她眉眼稚嫩,一颦一蹙却还未曾染上淡漠。 江陵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将女孩拥到怀里,暖香温软萦怀方敢信此时非梦。 女孩似模似样的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我在呢,梦都是假的,别怕……” 江陵眼中泛起热意,闭目喃喃低语,“阿澜,我无心□□治国,亦不想再祸害这天下,我请旨就藩,不管这京中乱局了好不好……” “说什么胡话……” “阿澜……我不想做那九五之尊了,我腻了这种日子,我只想要你……”,世间权势与荒乐之极,他一一尝遍,方知不过是废铜鎏金、坠花浮水,他真正所贪所求,唯有眼前之人…… 女孩像是被他吓到了,面上飞上两朵红云,然而她此时到底不曾在漫漫时光里磨平所有脾气与秉性。他喜爱我,我亦喜爱他,那么有何不可呢?月色朦胧、无限温柔里,女孩低低应了一声好。 二十年来如一梦,所幸仍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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