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曹地府,乃是阴森暗黑的亡域死境。 但凡天地万物,死后其灵魂都会被黑白二常拘到阴界。可遇上个撒泼无赖不想投胎的,黑白二常就得刚柔并济,使用威逼利诱等手段。哪怕是背、拉、扛、拽、拖,也硬要把这些个不听话的灵魂,打包带回地府。 当然,像这种鼻涕眼泪往你身上抹、还总要卖力气,背拉扛拽拖一个死沉死沉的鬼、偶尔遇上个暴脾气无厘头的,莫名其妙冲你骂爹喊娘的苦差事,黑白二常就算再叫苦叫冤,也得无怨无悔的做。 而今日,石破天荒的,阎王竟然命黑白二常待业休息,本尊亲自去迎接一个鬼。 竟然惊动了我们冥界老大,这是何等人物? 在黑白二常等人议论纷纷之时,陌一上神自仙界之门屿天印,携从满脸憨厚笑容的阎王,信步而来。 仙界之人,皆是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哪怕是些个不入流的末等仙子,更或是根本没入仙籍的野兽精灵,只要体内神引不损不失,便永生不亡,长存于天。 而上一个仙界之人来到冥界,已然是上百万年前的事。而其具体的人和事,众人早就记不清了。 现今,陌一上神因神引失损,而至冥界,投胎化人,不可谓是千古奇事。 神引失损,伤及神体根本,那是要受到多么强大的力量?更何况仙界千万年来和平安乐,没有战斗死伤。而且最重要的是,陌一上神是众阁之首,五大上神之一,其离魂剑“离魂出世,斩天魂,灭地魄;离九州之崩裂,解洪荒之混沌”的名声威震八荒,无不令三界众生为之敬畏。 是谁,竟能伤得了这仙界第一战神? 冥界众人虽然都在臆测腹诽,但谁都没能计较出个因果分明。唯有这大智若愚的阎王一语中的。 “恐怕是仙界生出祸乱了。” 前些日子,冥界地动,穹顶曳沉。虫鱼鸟兽惊悸之间,四散而逃,遁行无影。数不尽的奇草百花一夜之间凋残殆然,枯叶纵横。而人界更是如此,鸾星异变,天灾频繁,千万肉身化枯骨,遍野孤魂入地府。 然而,令阎王不甚明白且忧心忡忡的是,难道仙界之门已然打开?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千万余年,三界共生,相安长存。其主要的原因是,仙、人、魔三界以界门为依,莅临于乾坤辰宿,独立于洪荒盈昃。界门无形无影无踪无迹,形成天然阻障,无人知其所在。 如若,仙界与魔界的祸灾与非难,殃及至现今依旧迷惘的人界,又或是祸及至隶属人界的冥界,三界不论始终轮回,六道颠乱起止生灭,夫物芸芸,众生必苦。 “不幸中万幸,人界之门未从现世,实乃是大幸。” 生死命途上,神色游离的阎王暗自思量与感幸。不过,相比陌一上神的从容淡然,心静思远,他倒真显得有些心浮和焦虑了。 “这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是什么花?本君不曾见过。” 陌一敛尽阎王惶色,俊眉微挑,凤眼轻睨,目至媚花纵生处,淡然开口道。 “上神自然不曾见过,”阎王闻言回了回神,须臾片刻,随即娓娓道来,“这种花,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于弱水彼岸,无茎无叶,绚烂绯红。佛说:那是引魂之花——彼岸花。花开彼岸之时,妖治艳华。然花开一千年,叶开一千年,花开时无叶,叶开时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相知相伴却不得相爱。”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末了,见惯红尘俗事的阎王,声不可闻道。 幽冥之狱的绝艳芳华,朵朵是欲滴淬心的幽怨。世间的离苦悲别,牵扯出的爱恨嗔痴,皆是浴火的颜色,淬丽的艳华。这花,引渡了万千无处皈依的游魂与孤心,却终是无法引渡自身。 直道是,生死两茫茫,花叶空悲恋,世事皆轮回,生生终不己。 黄泉路上,它们灼亮无垠寒凉的黑,连花开的声息都是温存的暖意。朵朵妖治绝艳,灼灼其华,唯有一朵潋滟在万花丛中,垂瓣孤心,遗世而独立。 陌一上神拈花一笑。“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只待是陌一心寄于花之际,阎王才敢细细打量这位仙界第一战神。若说,战神本应是满身杀戮之气,冷肃凌人,不怒而自威,一个眼神即可震慑敌人。而眼前这位,却实在是与阎王原本的想法大相径庭。 陌一身著天丝白衣,衣炔潋滟,其身灼灼月华之气,高洁而清泊,淡雅而超然,眼神是隽明的悲悯与仁善,而其淡笑无声,笑过无痕,宛若过眼云烟,倒像是一位散尽七情六欲,不问凡尘俗事的隐仙。 此时,他一指拈花,含于掌心,眼波滞凝又流转,眉梢倒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上神,前面就是奈何桥。我只能恭送与此。” “不妨。”陌一决然利落的踏上奈何桥,便一直向前走,没有再回头。 桥下,忘川河水湍流,席卷着滚滚滔滔的晦涩寒气,每一处惊涛骇浪的哭泣与悲鸣,都是一个厉魂恶鬼的痛苦诘问。 无垠寒凉的苦黑,揪心撩人的噪静。 陌一走在奈何桥上,听尽无数怨灵诉说,一时不禁然悲悯的叹息。 “放过他人为慈,放过自己为悲。” 忘川河边,一块看似平凡无奇的石头,听罢,无泪无言无声,只是默默回望着自己身上的亘古烙印。 见来人已走尽桥岸,孟婆端上一碗热汤迎来,“喝了这孟婆汤,前世过往皆不论。了无牵挂,也好安心投胎。” “前世过往皆不论?” “那是自然。忘记一切,即可重生现世。” 陌一恍若未闻之,轻摊手掌,一朵错落其心神脉络的花朵,淬于掌心,妍妍其华。然而,没有他用内力呵护,此花必定颓靡枯败。 此时的他思绪阜盛,眉眼如浮若流云般曳然,似在隐隐做什么决断。 “孟婆,这汤,本君喝不得。仙界横难,妖物祸乱,吾必渡化此劫。” “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万物对天地,微茫一点欤?更何况,你现在只是个鬼魂,投胎之后便是凡人,纵然仙界祸乱,你又能如何?” “岂能如此?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虽然,我于三界,不过芥子一点,然而,芥子亦可包容须弥,守护须弥周全。” 陌一隽明孤笃的眼,似寐微眯,轻浮又敦重,眼睑处余晖涟涟,俨然肃固。 孟婆内心暗叹,遂又缓缓说道,“佛说八苦,你就中了一大苦:放不下苦。这苦,乃是万物苦痛的根源。所谓其他七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长久苦,求不得苦,都源于这放不下苦。放不下的皆是执念。唉......终究是何苦.......何苦......何苦欤?” “......我未曾放下,只因是自己引来这祸端,涂炭了万物众灵......以三界,非因己。此物留不得,三界留不得。” “留不得?是三界留不得?还是你的心留不得?”孟婆隽明的眉眼隐晦着悲苦苍茫的光,似晦涩深夜中几点星子,“执则遁入深渊,念则坠入地狱,执念即是欲望,欲望即是沉沦。” 孟婆微笑之间,端近于彼,“遂,不如归去,不如忘却。” 暗风潺动,衣袍猎猎其声,陌一上神溶于这无垠寒凉的苦黑与噪静,大笑无言,却终是没有接过这断念弃情的孟婆汤。 刀光剑影须臾之间。陌一上神倏然拔剑之时,遥见数尺光明,刺夜,破黑,凌然而势。此剑,斫铁即碎,切玉如泥,可灭魂,可散魄。可谓是,“剑出鞘,屹扶摇。” 孟婆惊悸一瞬,随即神魂凝静,小心询问道,“......你这是?” 还没等孟婆心神俱稳,仅又一个手臂启合之间,不过是须臾片刻,陌一执其离魂剑,一个丽弧悍线,无度剑影,即化作左臂上的淋漓血肉,纵横伤痕。 待陌一上神分离肉身,殆尽魂魄,受尽剜肉削骨之痛,他微笑如沐,安心而静然。 “离魂剑,可灭魂,可散魄。如今,我散尽非毒一魄,画骨烙心。她,篆于吾骨,噬于吾心,其可生生相记,永不相离。” “非毒乃爱也。相忆相知而不能相爱,何苦欤?” “为三界六道,芸芸众生,我欲渡她成仙,仅只于此。” 陌一上神蓄其内力,炙燃其气,掌心之花,即刻之间化为乌有,留去无痕,仿佛不曾拥有。 “是故牵绊与纠葛,非情非爱非本心。” 说罢,他将面前孟婆汤夺来,一饮而下。 冥水若连,絮絮不断,仿佛是上古游荡的荼蘼回声,在这纠缠无度的回声之中,陌一好似听见了她漫长而憨柔的声息。 彼时,青桐引凤,伊人渡情,眉间缘化心上痣,七堇韶华不负卿。 巧笑倩兮的她,向他诉说着感贞誓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记忆淬裂心口,愈糜愈殆,耳畔亡鸣离殇,愈散愈沉。 陌一心绪游离,神色寞寥,势去的步伐愈发繁沓。 “牵绊与纠葛,即缘。是非孽缘,岂由天生?但只人为。” 孟婆看向背影逐渐消殆的陌一,无声笑道。 然而,未及重生之所,陌一却倏然止步,好似听到了孟婆那句一语中的的箴言。 他拂开血痕斑驳的衣袖,露出骨肉森白的左臂,恍然庆幸道,“天璃。她叫天璃。” “我这就来寻你。” 纵然,陌一已断欲绝情,但其执念鸷燃,渝衷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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