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皇帝带着宫眷皇子前往畅春园避暑,少了天下之主的紫禁城,像一只打盹儿的猛兽,平生出了一丝慵懒。 正午时分,留在紫禁城里的小主都在午睡,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宫女双手捧着一个漆嵌螺钿蝙纹茶盘,盘上稳稳当当地放着一杯吹绿盖碗,驾轻就熟地朝着东六宫的北边走去,穿过一条僻静的甬道,不急不慢地进了景阳宫。 九月二十八,天气已经渐凉,只有午间这会儿,夏嬷嬷才允许明卿在院中散散步。今儿个没走几步,明卿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可是又不愿回屋,夏嬷嬷不忍拂了她的意,只能搀扶着她来到井亭中休息。 明卿拄着夏嬷嬷的手,半倚着护栏,好半天才平复凌乱的气息,愣愣得瞧着院中零落的枯枝,陷入了沉思。 “娘娘,灵溪来了。”夏嬷嬷轻声唤回了神游千里的明卿,一边扶着她端坐好,用帕子擦了擦额间沁出的虚汗,又弯着腰整理裙角。 明卿自小便注重仪态,即使是如今这般境地,那也是大清的皇后,夏嬷嬷不愿她失仪于人前,好在方才走了些路,这会儿面色倒也红润了许多,无须再补妆了。 明卿往日里是不愿这位自入宫就陪伴自己的老人操劳的,只是这几天愈发的孩子气,总想赖着夏嬷嬷,像年少时那般,缠着嬷嬷要甜口的吃食,缠着嬷嬷把所有的关爱都放在她的身上,尽管夏嬷嬷原是伺候胤禛的奶嬷嬷,却也耐不住自己的痴缠,硬生生把这一腔的慈母心都留给了明卿。 这份与生母觉罗氏一般的爱,温暖了初入宫时惶恐不安的心,也令这会儿历尽千帆的明卿无法割舍,明卿心中酸涩不已,却也只笑吟吟地看着。 不多时,灵溪走到了井亭外,高举着茶盘,福身行了个礼,“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明卿看向来人,灵溪,御茶房的一等宫女,是胤禛宫中的四大宫女之一,本应随驾前往畅春园,却因为皇命留守了下来。 从她交出凤印,自请迁出坤宁宫,来到这座东西十二宫中最清冷的院落。胤禛就命御茶房每日送上一杯普洱,以养生息之名,行警示□□之意。 明卿自小就不爱喝茶,更无法体会普洱的甘醇,这日复一日的苦涩,不断提醒着她的过错,这曾令她痛苦不已! 可时间久了,这杯普洱,却带来了一种真实感,起码还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紫禁城里的景阳宫,不会忘记每日给景阳宫中的皇后送上一杯普洱。 “免礼。”明卿笑了笑,伸出一只手。 灵溪看着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沉了沉心中的惋惜之情,低着头弯腰走到她的跟前。 “娘娘,您……” 还未等夏嬷嬷出言,明卿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摇了摇头,仰着头看着她,不自觉抿紧了双唇,一副可怜模样,让夏嬷嬷心疼极了。 夏嬷嬷轻叹了一口气,若是主子能听得劝谏,帝后之间的关系何至于此呢。 认命般接过吹绿盖碗,捏着茶盖轻拂着深红色的汤色,这多少年也没有断过一日的普洱,夏嬷嬷等人实在是猜不透万岁爷的心思。是想要主子服软?可主子什么也不说,御茶房送来多少,她便喝多少,起初看着像是喝药般,如今竟然也是习惯了……说到底,一个总是窝在自己的壳里,另一个则只顾着猜忌,如何能好,真真是一对儿冤家啊。 夏嬷嬷见茶水的温度适宜,就递给了明卿,灵溪侍立与一旁,见明卿浅酌着,动作优美得像一幅画。 细细品味着这份苦涩,食指摩挲了一下触手温润的盖碗,心中深深叹了叹。 “灵溪,你多大了?”明卿面色不改地放下盖碗,从夏嬷嬷的手里接过帕子,按按嘴角。 “回娘娘,奴婢今年二十四了。”灵溪略有些惊讶,往日里,皇后喝茶时,从不曾与其闲聊的。 “噢,那本宫可得备下你的嫁妆了。” 灵溪倏地羞红了脸,宫女满二十五岁即可出宫,到时候就可以自行婚配了,家里的长辈也已经帮她找好了婆家。可这眼下,还没有真正出宫,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搬到明面上说的,虽然这东西十六宫的宫务如今是熹贵妃执掌的,可说到底皇后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灵溪带着惶恐地神色,回道。 “娘娘,这出宫之事还未有定数呢,奴婢不敢妄想。” “无妨的。”明卿本想着取笑取笑她一二,但察觉对方的不自在,明白身份悬殊,自己的戏言只怕会令其困扰,不由收回了家长里短的兴致,端起盖碗,静静地饮尽杯中的苦涩。 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饮下了最后一口苦涩,明卿抬头迎向耀眼的日光,心底最后一丝郁结似乎随着清风飘散远去了,心头前所未有的松快,连身子也没有那么沉重了,明卿对着湛蓝的天空微微一笑。 夏嬷嬷从明卿手里接过了盖碗,放回茶盘上,挥挥手,灵溪随即福了福身,轻手慢脚地退下了。 “娘娘……这日头有点晒人,不如今儿个先回屋吧。” 明卿回头看着夏嬷嬷,慈爱的眸子,双鬓间的雪白,深刻的纹路,夏嬷嬷陪伴了她那么久,甚至在应该荣养的时候陪着她住进这宛如冷宫的地方,这些年的任性,没有让她的内心得到平静,却苦了身边的人,明卿的眼睛有些酸涩。 “嬷嬷,您坐。”拉着夏嬷嬷坐在身边,明卿像小时候一样,环着夏嬷嬷的脖子,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她十岁就嫁入阿哥所,没有福晋带奶嬷嬷入宫的道理,身边就只有两位从府里带来的丫鬟轻良和轻辰,她们一个比明卿大五岁,另一个与她一般大,三个都是没有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初入宫,整日里恍恍惚惚的,甚至连阿哥所都不敢轻易出去。 夏嬷嬷是胤禛的奶嬷嬷,那时候胤禛已经十三岁,渐渐有了出宫办差的机会,夏嬷嬷就专门照顾着明卿。每每明卿想家了,就会像现在这样,环着夏嬷嬷的脖子,蜷缩在她的怀中,悄悄地把对方的衣襟都哭湿了。 “娘娘……”夏嬷嬷轻抚着明卿的肩背,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话语间带着哽咽。 “娘娘,您就让老奴送信给皇上吧,您这身子……您这身子……” 明卿生嫡长子弘晖时胎位不正,险先难产,每日用药膳养着,虽说是时时离不了汤药,倒是靠着年轻,不至于伤及寿元。却没曾想过,入主后位后,竟然郁结成疾。 眼下……眉眼间隐隐有油尽灯灭之兆,可都这样了,她却不准宫人把她的病势传扬出去,外人只知皇后病体缠绵,却不知已经严重到了如斯地步。 “嬷嬷,我这身子说不说都一样,再者……下月十三是颁金节,皇上这几天恐怕就要回来了,又何苦劳师动众呢?” “那到时您就不要再拦着老奴去见皇上了。” 夏嬷嬷思忖着,心病还须心药医,也许皇上来看过娘娘后,她这病势能有所起色呢! “我知道嬷嬷您是想他了,去吧去吧,我不拦着您。”故作吃味地鼓着脸,惹得夏嬷嬷一阵痴笑,搂着她舍不得松手。 明卿觉得唇齿间的苦涩还没有散去,这令她半晌都没有晃过神来,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 “嬷嬷,我想了好久,这宫里太寂寞了,等我去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夏嬷嬷惊得一下,差点没带着怀里的明卿一块摔倒地上,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又听见耳边传来沙哑的嗓音,背脊不由僵直了。 “嬷嬷,再不说,我怕就没有机会了……您就听听吧……” 明卿把头埋进夏嬷嬷的怀中,头顶传来对方哽咽的声音,等了等……才又继续说道。 “我不想嬷嬷在宫中寂寞,年前就派人去您家里打探过了,他们都是好的,万一他们胆敢欺您,不说皇上,就是乌拉那拉氏也容不下他们的,您就安心让他们荣养着。” “至于轻良和轻辰……倒是因为我耽误了……我已经写信给额娘,她挑了几户不错的夫家,她们愿意就从承恩公府大大方方出嫁,不愿意呢,留在府里也是好的,一切都依着她们的心意走……轻美和轻景也是一样,不过她们还是鲜嫩的年纪,总是有好些选择的。” “付星这么多年跟着我这位不长进的主子,倒是可怜了他,这恐怕要麻烦您与皇上说一说,给他找个体面的差事了。” “对了,还有灵溪,待她出宫,您还是帮我准备一份嫁妆,以全了我与她这么多年的缘分吧……” 瞧着夏嬷嬷泣不成声模样,明卿心底更是如刀绞般难过,可她依然强忍着不愿意在老人面前掉泪。这死别的眼泪,最是伤情了。 明卿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轻轻擦拭着夏嬷嬷的眼角,终于忍不住说道。 “嬷嬷,我……我很害怕的……”怕有一日会被遗忘,怕一个人呆在冰冷的地方,我还是很怕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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