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羲一直醒着，自她们踏入万剑塔就已觉察一切，无论慕霜天的执着，还是师净寰的从容，他都看在眼里。 慕霜天跪在剑台前，默默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剑圣的回应。 在这个过程中师净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到处走动，显然对眼前的境况丝毫不担忧。皇羲开口的时候，师净寰吓了一跳，手里啃了一半从门口食盒内拿来的果子落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了半圈。 皇羲说道：“既然你们清楚剑魔定下的规则，便应该明白，你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皇羲抬头，看了眼师净寰。 师净寰捡起果子，在红衣上慢腾腾地抹了抹，又塞进嘴里。 这时，慕霜天说道：“那不行……我和她必须一起活着离开。” “她的学剑天赋与你相差甚远。”皇羲摇摇头，说道，“这些年来到万剑塔求剑的孩子们，没有一个能达到剑魔的要求，最后落得被剑灵杀死的下场。剑魔让你们二人来继承吾之剑，必然会在其中挑选最出色的一位，而另一个会被当作弃子处理。” 皇羲指着慕霜天的额头，“你的剑骨，比我在塔中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上乘，是你的话，也许能活着离开这里。” 慕霜天回头看了师净寰一眼，师净寰站在敞开的雕花窗边，远眺云海千山，腮帮子鼓着，在嚼着什么，尽管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实际上她心里紧张得很。 “我们来万剑塔，并非仅仅是求剑那么简单。”慕霜天正色道，“吾友与吾踏着血路而来，自然也要一道离去。霜的对手，不仅仅是剑魔的弟子，还包括剑魔在内。” 皇羲闻言，微微抬眸，目光微凝。 慕霜天双手作揖，深深一拜，“霜久仰剑圣大名，只求剑圣前辈能收我为徒，传授霜能击败剑魔的剑法。” 击败剑魔的剑法？ 年少轻狂，朽木可雕。 在万剑塔中沉寂多年，皇羲本以为，这世上再也无人无事能够牵动他之心绪，毕竟，他所站在的高度，世俗难以企及。如今一个小娃儿的三言两语，却是让皇羲在她身上看到光芒，那一道光从天幕投下，虽是微弱，却令人惊艳！ …… 师净寰笑嘻嘻地跑过来，问道：“你说服剑圣收你为徒了？” 慕霜天微微颔首，眼底有微弱的笑意。 “你看，我就说嘛，你会遇到更好的师父的！”师净寰高兴地拍了拍慕霜天的肩膀，眨了眨眼，“这个师父真不赖啊，剑圣的名号怎么也比剑师厉害得多吧？” 慕霜天看着她说：“岂止不赖……皇羲前辈是剑界第一人。师净寰，多亏你，霜才有这等机遇。” 师净寰一怔，奇道：“原来你知道我名字啊？” 只见皇羲扬手在虚空一点，界域之门开启，皇羲说道：“此界域虽无法将你们送走，但只要呆在里面，剑魔就没有办法动你的朋友。吾一生所修之剑道亦在其中，你们进入吧。” “多谢……师尊。”慕霜天深深一揖，和师净寰一起进了界域。 踏入界域，眼前的景象令二人诧异不已。 界域之中，是一片剑海。 天上垂着无数的剑，地上插着无数的剑，其中一把巨大的剑高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在宣示它是此域的万剑之首。 师净寰坐在剑柄上，随着剑身摇晃，整个人东倒西歪。 界域中四处可见皇羲一生中与各种剑者交战的幻象，慕霜天边走边观摩，随手拔出地上的铁剑便演练起来。 慕霜天一旦专注于剑道，废寝忘食，难以间断，不知自己活在何年何月，好在有师净寰在，她才能花更多的心思在剑道上。 日复一日，界域中日子过得飞快。每日子时，是慕霜天离开界域与皇羲斗剑的时候，每一次她都失败而归，尽管如此，慕霜天眼中不曾见气馁之色，越是失败，越是进步神速，她每天都在输。 有一日，师净寰离开界域，去取剑灵放置在塔室门前的吃食时，向皇羲问了一句话—— “剑圣前辈，若您有朝一日当真在慕霜天身上看到了那种可能，前辈将会如何呢？” 师净寰所说的可能，是慕霜天超越剑圣的可能。 皇羲久无波澜的面容浮上微弱的笑容，说道：“若真有那一日，吾应该会感到释然。” 那种笑容，有如人之将死，如释重负，师净寰不敢去想，只是惘然。 三个月之内，慕霜天的剑法进步神速，这是她进步最快的一段日子，皇羲倾尽全力的传授、废寝忘食的修炼，成就了一代剑界奇才的锋芒！ 最后一次斗剑开始之前，师徒间经过了一场对话。 皇羲说道：“你若赢吾，你应当知道怎么做。在吾开始传授你剑法之时，你便该有此觉悟。” 慕霜天握剑的手指收紧，一字一顿道：“还不够，霜是赢不了的。” 皇羲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吾所要的，是一个未来能赢吾的剑者。杀剑魔的剑吾已赐你，而你所付出的代价，便是赢过为师的剑。” 多日相处，剑心已养成默契，慕霜天不忍地低下头，紧闭双目，睫毛微颤。半晌，她才睁开眼睛，目光坚定地看向皇羲，微微颔首。 师徒间的默契，不言而喻。 界域中，师净寰独对着剑海，默默等待着一个结果。 没有时间了。 慕霜天若败，她们都会死在这里；慕霜天若赢，敛剑林将血流成河。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会死人。 然而，师净寰早就做好了慕霜天会赢的准备，因为她坚信她们一定会活下去，未来正在等着她们。 剑光交加，剑影如掠，须臾间百招已过，宽敞的塔室内，地上，墙上，乃至天花板上皆见剑痕，唯有皇羲身上完好无缺。 再看慕霜天，纵是遍体鳞伤，气喘吁吁，她仍未未放弃希望，目光坚定望着对面的白发剑者，握紧了手中剑。 师徒之间相差几百年的修为，对慕霜天而言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便如此，她也要逾越给他看！ “到此为止了吗？”皇羲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霜，莫要让为师失望啊。” 皇羲扬剑，又是一轮让她难以喘息的攻击，一招一式无可寻迹，比上一轮来得更加猛烈、更加迅捷，慕霜天艰难应招，步步后退！ 肉眼无法捕捉的剑招，唯有用心眼以窥。 被逼至极端之际，慕霜天双眼一闭，虽是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亦在绝境之中寻找到一丝曙光—— 嗤。 剑锋刺入她的左肩，慕霜天似若无察，在对方下一招抵达之时瞬间横剑应对，只听“呛”一声冷兵交接的声响——慕霜天第一次抵挡住了剑圣的攻击！ “呼……呼……” 皇羲拉开距离，望向满身伤痕、胸口不断起伏的慕霜天，她紧闭着双眼，舍弃了视觉得到心灵上的清静，这个时候慕霜天的听觉格外清晰！ 皇羲手中剑剑尖缓缓垂至地面，凝望这个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优秀的弟子，若有所思。 这个状态是……悟剑！ 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便学会了悟剑，慕霜天的资质甚至比皇羲还要出众，因前期未能受到正确的指导，才能难以得到发挥，所以才耽误到现在。 人生得遇一良师足矣，入万剑塔是慕霜天人生中最大的转折，超越剑圣皇羲的剑，那究竟是什么样子，连皇羲本人也未能知晓。 ——因为慕霜天所悟的第一剑，便是弑师之剑！ 光。 无穷无尽的光，亮如白昼。 冥冥中剑鸣微震，从古至今一路掠来，竟是比那白芒还要快，如出海的蛟龙一般，剑走径直之路——势不可挡，直捣黄龙！ 剑尖落下之后，慕霜天瞳孔明显一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为什么……师尊明明能挡下那一剑的！ ——无与伦比的一剑割破了皇羲的颈动脉，鲜血如瀑喷涌而出，一时间满目鲜红！ “师尊——！！” 那一剑已是致命，皇羲以剑拄地，支撑着伤体，单膝跪着，那背影如大山般屹立不倒。慕霜天跪在皇羲身边，扶着他的剑，眸光颤抖，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感情，双唇微微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皇羲指着慕霜天的眉心，说道：“看见了吗？那道门槛，其实一直存在你心中……” 慕霜天沉痛地低下头，说道：“若要师尊以命成全……哪有这样的道理？” 皇羲面色苍白，用最后的意识强行止住颈部汩汩而流的鲜血，依旧坚持吐出清晰的字句。 “你所负之剑，世间千万人惊羡，同时亦是负罪之剑。” “这便是，你选择成为吾徒的代价。” “传你毕生所学，其实是为师的私心，而你果然没有让吾失望，这一剑……甚好。” “不必为吾而伤心，路行至此，吾已得偿所愿，还得感谢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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