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虫嘤嘤,凉风习习,山间的夜色,莫不静好。此时已近暮春,月色微微带有冷意。 这少年赶了一天的路,到当下,疲惫不堪倒还说不上,但口干舌燥之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在林子里穿行,目光左顾右盼,盼望着能寻着一处泉水以解燃眉之急。他忽然隐隐约约听得一两声水流声,少年循着过去。渐渐地,那声音由平稳转为湍急,似大雨冲刷地面的声响。 他终于来到那水源处,尽处竟是林间一幕小型的瀑布,溪水从绝壁垂直下落,水流冲击着岩石,发出的飒飒之声在静夜里不断回荡。 他顿时喜出望外,大步走过去,也就在刚靠近河边的一瞬间,水里的异样顿时让他吓了一跳。 少年的神情开始谨慎起来,他定睛一看,借着月色,惊觉水中那黑乎乎的一团水草般浮动的东西,竟是人的头发!他再仔细一瞧,水下确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水里有人! 这一个念头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后,他立马跳下水去,从水里果真捞出一个人来。 是个女子! 他在心里默默惊异。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粗略打量一番。 这女子双眸紧闭,脸色苍白,身上仅着一件薄薄的白衫,衣服上有若干处染着浅浅的红色,都是些伤口处渗出的血。 少年微微皱眉,略有心疼的意味。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又见旁边的岩石上搁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外衣。少年救人心切,将怀里人抱上岸去。 他将女子倚靠在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下,动作轻缓,极尽温柔。 许是负伤的缘故,她的脸色并不好看,苍白且狼狈,一头及腰长发湿哒哒的垂在胸前,发梢的水慢慢蓄积着,又重重掉在同样湿透了的衣衫上,渗进去了,也就了无痕迹。 少年越渐感觉这个身影熟悉得很,似乎是梦里,又像是真实见过一般,他在脑子里极力搜索着记忆的残片。忽而想到手上的绑着的这条白丝带。 这上边的纹路,与这少女衣裳的图纹是一致的。 他恍然大悟,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眼,越发确认眼前的人对自己是有过恩惠的。 如此这般,总不能让救命恩人沦落至此。他于是又打算抱起她,去寻个安身的好去处。 这少年欲要去抓住对方的手时,竟发现少女的半只手臂已经虚化,手上不断有微小的灵力在慢慢流失、飘散。 他大吃一惊,心里生发出一个疑问。 她是灵? 果真是灵的话,出现虚化是极危险的境况,非嗜血不可救。 他一想到这一点,倒也未曾犹疑,当即抓起随身的长剑,往掌心处一划,鲜红的血液随即渗出。少年令她靠在自身怀里,微微仰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血滴入对方口中。 鲜血,慢慢染红她的唇。 ………… 玉魂珞直觉自己该是睡了许久,久到连记忆也断了线。 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底的茫然使她看起来活脱脱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她粗略扫视了周围一圈,只看出所处之地只是一个简陋的木屋,自己正躺在由一堆稻草铺就的勉强可称之为床的席子上,至于自己是如何来的此地,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陌生感总是能轻易激发人的防备。 虽然此时此刻见不得他人,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屋子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她一瞬间犹如惊弓之鸟。 屋外的人的脚刚一踏进门内,一只灵箭就径直落到了脚边,亏得他反应快及时收住脚,那灵箭撞到了门槛上便霎时碎掉,随后犹如星光消逝,一丝痕迹未曾遗留。 门边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未敢吭声。 玉魂珞双眼直瞪着他,冷冷的问:“你是何人?” 尽管那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她依旧不敢放松戒备,一直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她的神经就像手指上紧紧扯着的弦一样,处于绷直的状态,只要再稍微一点力气就可以扯断。 门边的少年见她如此阵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一句话不说。他的不适宜的沉默令玉魂珞愈发怀疑,直至看到弓弦上一只灵箭缓缓凝聚出现,少年终于是着急了,匆忙从怀中抓出一株药草来,示意玉魂珞看,然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伴随着一个简洁的语音:“啊。” 玉魂珞显然是顿了一下,慢慢收起了防备的姿态。她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在脑子里试着整理繁乱的记忆。她在青丘耗掉大量的灵力,拖着虚化之躯艰难走出青丘国,原以为那个时候已是绝境,如今却绝处逢生,想来是眼前这个人的救助。 玉魂珞收起手里的武器,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虚化已经消失,但身上那一个个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大概是刚才动了力气的后果。 少年见她撤下防备,心底的紧张也跟着收起来,轻轻走进去,跪坐在“床”边,将怀里的药草悉数取出来,又指了指玉魂珞身上的伤口。 玉魂珞睫毛一颤,而后脸色略有迟疑,最终缓缓地问道:“你……不会说话”语气是少有的小心翼翼,她看着少年那双带着强烈真挚情感的眼睛,忽然感到自己的言语是多么的失礼,脸色就再也尖锐不起来了。 少年无声的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这笑容干净而美好,没有她想象中的失落或尴尬。玉魂珞为他的豁达而感到讶异。她也是头一次,在孩童之外的人身上碰到这种纯粹的清澈的眼神,使她觉得自己的谨慎,倒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味在。 “为什么……要救我?” 玉魂珞一个眼神扫到少年的左手,他的掌心包扎着一条白色发带,借此联想到自己的伤势,立即将情况猜个明白。若是普通的救治倒也没什么,可是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做到歃血救人,为此她很难不多疑几分,更何况,他知道可以用血,想必是看穿了玉魂珞是灵。至于有没有更多的心思,她很难确定。 她因此在心里又默默提防着。如同一只神经绷紧的猫,左顾右盼,表面没有动作,实则不敢轻举妄动。 玉魂珞有时也会疑惑,自己的谨慎多疑,是一向如此?还是拜他所赐? 少年不能说话,手边亦没有能书写交流的纸笔,他的目光向周围急切寻找着,具体找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将思想具象化的工具,他迫切的想要表达和交流。 最终无果,他只能将掌心缠着的发带示意给对方看,然后又指指玉魂珞,眼神里的急切之情清楚地流露出来。 玉魂珞在一瞬间对他略觉怜惜。 失语者的喜怒哀惧,只能说给自己听。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她看不透对方的举动。 玉魂珞脸上的茫然令少年产生了一丝失落。他又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仿佛急中生智,用手指在地上写字,因为字是看不见的,因此他的一笔一划都写得清晰而缓慢。 待到他停了动作,玉魂珞才将他写的每一个字在脑海里连成一句连贯的话:“是你救了我”。 她看了看对方手上的白色发带,记忆里有一个场景隐隐浮现出来,她重新打量了少年一次,对方清秀的面容加上瘦削的身形,使他看起来像个弱柳扶风的女子。 这个干净美好的少年,她是有印象的。 他手上的发带,确实是自己的,是她当初为他包扎时留下的。 “你是什么人?”她淡淡的问道,语气和缓。 少年接着写:“我不知道,我没有受伤前的任何记忆”,他停了一下,又接着写:“也许是失忆了”。写完,他抬起头,对她略微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并不纯正,夹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尴尬。 玉魂珞瞥见少年的眼睛里略过一丝惨淡的色彩。 他没有办法向世界传达他的所思所想,同时在内心里也失去了情感的慰藉。少年的孤独,无人能解。 “名字呢?也不记得了吗?” 少年摇摇头。 玉魂珞将目光移到少年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看剑鞘和剑柄上的纹路,做工精致不凡,非寻常人能有,她没有再往深处去揣测对方的来历。只是看着剑柄上清晰的镌刻着一个字,说道:“我看你这把剑上有个‘雪’字,不如以此字为名,以后唤你‘阿雪’,如何?”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表情由惊讶转为喜悦,他笑着点点头,接受了玉魂珞的提议。 失去记忆的他,于这一刻在少女所赐之名中,终于有了归属感,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孤独行走在世间的一个黑影,因为他可以被呼唤。一个名字所包裹的情感和羁绊,也许填补不了他记忆的空白,但却赋予了他存在的意义。 玉魂珞觉得这名字起得倒也贴切。 翩翩少年,宛若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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