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映仙进宫这一日,是大化二年,她还记得父亲与嫡母王氏毫不避讳的谈话,“咱们子宁是嫡女,落落大方,又出落得标致,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阿梅成天小里小气的不吭声,长得又像她那个没出息的娘,要是嫁个山野村夫,一辈子不就看到头了?倒不如去采选,要真是有福气,进了宫,还能挣些月俸,补贴补贴家用。“ 白梅站在一旁,并不做声,她是庶出,母亲又是丫鬟出身,一生下自己就去了,她这样的身份,没有丝毫置喙的资格。况且王氏视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早就看准了宫女采选的机会,又岂会善罢甘休。 父亲听了王氏的话,还是皱了皱眉,“阿梅还小,等后年的采选也不迟。“王氏却不松口,“十二不小了,你把她娘买回来的时候不才十岁。况且你九品的俸禄哪里够孝敬大人们,再养着这个只会吃饭的累赘,咱们哪天才有出头之日?“ “那,那好吧,唉!你看着办吧。“父亲一听到升官,果然妥协了。 白梅并不伤心,或许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不足为奇。她看着倨傲而得意的王氏,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采选很顺利,白梅虽然瘦弱,五官却算端正,还有个九品县令的父亲,算是宫女里有身家的了。嬷嬷只盯着她细细看了看她的模样,又查查有无暗疾,就记名留用了,所以她现在穿着水色宫服,在内侍监里听嬷嬷讲习规矩,规矩多而繁杂,但白梅自己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八个字,“恭敬谦卑,惟命是从“。 其实也好,这不正是自己的性子么?白梅笑笑,释然了。 三年后。 她搓搓手,又把描金灯笼往上挂了一点,“青羽姐姐,这样好不好?“ 青羽笑的喜气洋洋,“好,好,咱们长乐宫里,就属你心灵手巧了,赶紧下来吧,娘娘守了一夜岁,该梳洗了。“ 因着一向乖巧,家世又清白,入宫后就被分到未央宫侍候,又有皇后这样宽仁和善的主子,自然是得了好差事,只皇后嫌她的名字里带花,太过小气,加恩赐名为'映仙'。 今日是新岁,皇后虽因着守岁一宿未眠,困倦到极致,还是换上了朝服,等皇帝一起祭祖。 “娘娘,您看这只钗好不好看,织造局才送来的,凤尾的东珠可是圣上亲赐的呢。“青羽尽力想让皇后展颜,“今日是新岁,娘娘打扮得喜庆些,圣上见了也欢喜。“ 皇后听了,轻哧一声,平日流光溢彩的明眸透出不耐与疲乏来,把侍立在旁的青羽跟映仙吓得一抖,不知是何意味,“做无用功罢了。本宫再艳丽,圣上哪会多看一眼?还是规矩些吧,如今本宫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都这个年纪了,艳了反而显得不庄重。青榆,照品级正装就好。对了,把眼下的淤青好好遮一遮。“ 青羽赶紧上前梳妆,不敢再多言,又悄悄向映仙摆摆手,映仙会意,退出了含章殿。 才掀开帘子,便瞧见小霖子守在外头,他见了映仙,脸上忙堆出笑来,“映仙姑娘,怎么这会子出来了?娘娘不是正梳洗么?“ 映仙叹了口气,“先不提这个,我且问你,昨夜圣上宿在哪?“ 小霖子把冻得通红的双手往袖子里再缩一缩,神情颓败,压低了声音,“除了长乐宫还有哪呢,昨儿可是除夕啊,怎么也要来瞧瞧娘娘的,新岁守着妾妃的,咱们圣上算是头一个。“顿了顿又道,“其实前年大选不是新进了几位婕妤贵人吗?就算守着她们也比那个嚣张跋扈的俪妃强啊。“ “行了,少说两句,仔细恼了娘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得了,我回去伺候娘娘。“映仙说着就要退回去,却被小霖子叫住,“姑娘等等,今儿个新岁,咱们没什么好东西,这个姑娘且拿着。“映仙觉着手里一凉,正要细看,里头青羽又唤她,只得往荷包里一塞,先朝殿内去了。 皇后已经端正地坐在凤座上,娴雅平和,“映仙,你往哪儿去了?“ 映仙一怔,忙跪下来,“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懒散……“ “唉,罢了,罢了,你们不打听,本宫也知道,除了俪妃还有谁呢,难为你们为本宫奔波了,起来吧,“又转向青羽,“记着给他们包些福包,都沾沾喜气。“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殿外却远远传来銮驾声,皇后的双眸似有亮光闪过,忙提起裙裾,领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往宫门前跪候。映仙只是个二等宫女,自然不得随侍,只能目送载着帝后的銮驾走远。 帝后祭祀宗庙,戌时才能回銮,映仙只需在宫里侍奉,便闲了下来,几个小宫女已经偷偷玩起了叶子戏,要来拉她凑数,映仙向来不爱热闹,只把皇后赏的福包分给她们,几人得了赏钱,欢喜的去了,屋里这才静下来。 映仙想起小霖子讨好的神色,忙把那物件拿了出来,竟是块蝶形玉佩,颜色通透,实打实的好东西。可转念一想,她又不安起来,这玉价值不菲,哪像是小霖子这样的洒扫太监所有,他身份低微,也不会是主子们赏的。小霖子平日便待自己好,爱给些手绢粉盒之类的小玩意。可这显然不是几文钱能打发的东西,映仙越想越不妥,无功不受禄,这样贵重的礼还是赶紧还回去的好。 “当当,“映仙正待起身,却有人叩门,“姑娘在里头吗?“正是青羽。 映仙不敢怠慢,忙掀起帘子,外头的洌风裹着飞雪扑面而来,激得她一哆嗦,忙侧身把青榆让进来,“外头风大,姐姐快进来暖暖身子。“ 青羽手脸通红,赶紧坐到炭盆边的矮凳上,伸出双手烘起来,“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大的雪,来年是要五谷丰登了。“面上的喜气衬得眼角细细的纹路都浅了几分。 “正是呢,“霁雪清浅一笑,“有了好收成,圣上也能少忧心前朝,多陪伴娘娘了。“ 言及皇后,青羽不由蹙起眉头,“话虽如此,多陪伴的怕也不是咱们娘娘。现如今,长乐宫那位谁人敢撄其锋呢?咱们娘娘不也要礼让三分吗?“ “也亏得是咱们娘娘,这样的好性子。“映仙说着,沏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娘娘是后宫之主,从前杀伐决断,从不手软,后宫哪一位不心悦诚服?这哪里是性子好,是忌惮才对。“青羽话落,也自知失言,忙端起茶杯抿了几口,眸光一转,要转开话题,“姑娘这玉佩倒是好成色,可是家里带来的陪嫁吧。“ 映仙这才惊觉,自己匆忙之间竟将玉佩置于榻上,想要收起来,又觉得不妥,一时进退不得。青羽在宫中行走多年,一眼就瞧穿了霁雪的为难,打趣道,“该不是定情之物吧?“ 映仙满面通红,只得吞吐道,“姐姐莫要说笑,这宫里只有宫人,哪来的定情之物?是小霖子今早塞给奴婢的,奴婢要知道这样贵重,一定不收的。“ 青羽听了,眉头又蹙起来,“原来那混账东西打起了姑娘的主意。“ “姐姐说什么?“ “唉,姑娘在宫中日子尚浅,自然不知道。姑娘刚才说这高墙里只有宫人,可宫人也是人,谁不想有个伴呢,便有了结成对食,互相扶持的惯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本不想告诉姑娘的,“青羽又叹口气,“这孩子倒也一片痴心,说不准啊,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映仙听着这里头的瓜葛,更觉得坐立不安,“姐姐何出此言?“ “别看小霖子如今只是个洒扫的下等奴才,可眼睛里有股机灵劲,办事儿也利索,断不会止步于此,日后大有出头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这份心,低等内监的月例不过五十文,要是单凭积攒,也得六七年才勉强够得这一块玉。若我记得不错,这孩子四岁进宫,如今已有十三年了。唉,也是可怜。“青羽似是想起了前事,目光有些涣散,又随即恢复了清明,“只是姑娘不似池中之物,怎能屈身于宫人。依我看,这东西还是还回去的好。“ 映仙本还有些膈应,可听到这玉来的艰难,又生出些柔暖来,正要细想,却被青羽打断,“罢了,这些都是琐事,“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摸出十来个金瓜子塞给映仙。 青羽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从来只有孝敬她的份儿,映仙哪里敢收,推辞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 青羽笑道,“只管接着吧,这可不是我给你的,这是娘娘赏的。你虽年轻,办事却机灵,娘娘很是看重你,说不准啊,很快就提拔你做大宫女了。“ 映仙听了这话,心里自然喜不自胜,“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福分。只要娘娘千岁万福,奴婢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又分了一半给青羽,“这些年多蒙姐姐提点,日后娘娘再有赏赐,都少不了姐姐的。“ 青羽笑逐颜开,“自然,自然,那我先回去了,姑娘新岁新禧。“ 映仙在她身后轻轻关了门,想着今后升了大宫女,月例银子多出不少,也能多给自己存点儿,父亲嫡母是不会为自己的嫁妆考虑的。想着欢喜地握了握手,手心却被硌得生疼,原来那玉佩已被握得温热。她愣了一愣,才忆起这玉的来历。她打开床头的木柜,把一双崭新的靴子揣进了袖幅里,又紧了紧领口,没入了门外的风雪。这份情谊,便是不答应,也断不可叫人家寒了心。 “阿霖,“还未到门口,便瞧见小霖子弯着身子扫雪的辛苦模样,眼睛又是一酸。 小霖子回过头,瞧见是映仙,立时绽出笑意,把扫帚往树旁一靠,一颠一颠的跑过来,“姑娘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快先进屋,进屋。“ 小霖子的屋里极是简陋,一张能容下十人的长木塌横亘东西,便只留下一个过道,勉强行走而已。唯一的一个炭盆也半温不火,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咱们是下等人,比不得姑娘能伺候主子,屋里简陋,叫姑娘见笑了。“小霖子不安地搓着手,偷偷觑了映仙两眼。 映仙倒不在意,从前在家里时,王氏百般刁难,自己也是跟下人住在一起,想起来,倒还不如小霖子的境遇,她撩起裙裾,轻轻坐在榻侧,婉声道,“阿霖不必自怨自艾,我虽未读过几本书,也听父亲讲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咱们还年轻,总有出头之日。“ 小霖子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是宽慰自己的好话,又见映仙言辞温柔,心下不禁暗喜起来,还以为事情要成,“姑娘说的是,只是咱们这些人,再得脸,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有什么好的。“ 映仙何等伶俐,早听出他的意思,忙把玉取出来握在手里,“我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你的心意,可这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收,况且如今侍奉娘娘左右,看似风光,过的也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并不能给你个准话,“说着把玉递向他,“阿霖还是先收着吧。“ “我,唉,我明白了,劳烦姑娘走这一趟了。“他的手颤几颤,终究还是接了回去。 瞧见小霖子满面灰败,映仙也是不忍,语气更软和了几分,“东西虽不敢收,阿霖这份情谊,我却记下了。如今虽不敢说准话,可要是到了二十五还出不去,映仙是不敢再辜负你的。“宫女到了那个年纪,再不得出宫,此生多半要蹉跎在红墙之内了,与其孤苦无依,倒不如先许了他。 小霖子这才恢复些神气,又露出几分笑意来,“姑娘放心,我是绝不敢忘的。“ 映仙也朝他笑笑,“今儿个新岁,我也没有什么好的,这个你收着,也当个念想。“说着打袖中取出一双内监的软底蓝布靴来,虽然简单,却缝的精致厚实,不知费了多少时日。她瞧见小霖子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莞尔,“这些日子你待我如亲姊妹一般,送这给那的,我怎不感愧?你且收下,只当回礼便是。“小霖子喜的手忙脚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瞅,“这,这真是烦累姑娘了。“ “怎么不换上,我也是估摸着做的,不晓得合不合脚。“ 小霖子不敢和她并排坐,忙坐在地上,换下已被雪泥浸透的破旧宫靴,站起来走两步,乐得合不拢嘴,来回转了几圈,又急忙换了下来。 “可是不合脚?怎的换了下来?“ “姑娘心灵手巧,又暖又合脚。可我这日日洒扫,难免脏了鞋,要好生收起来才是。“说着把靴子往怀里一塞。 映仙听了这痴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的,鞋不穿在脚上,却揣在怀里,咱们在一处共事,便是穿坏了,我再做就是。得了,这时辰娘娘该回了,我去候着。“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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