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告别了范老师,我们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宾馆。雪夜里打车极不方便,我正在踌躇,周甘宁却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得意地晃了晃:“关键时刻还得靠师傅吧!” 他开来的还是那辆白色路虎,春节在信城见过的。 “这车怎么还没处理掉?” “为什么要处理?” “你人都调回花都了,留着北京的车干嘛?” 周甘宁正要开动车子,搭在变速杆上的手顿了顿,又将它推回到P,转过头来看我:“忘了告诉你,我下个月离职,已经在走人事流程了。” 我错愕极了,明明头一天,他还在京大的宣讲会上激昂演说,企业文化深种入骨髓般的深情。 “为什么,你要去哪?” “回北京,一家科技创业公司,为它们准备IPO。” “你一个主板上市公司高管,跳创业公司?周甘宁,你想干嘛?” “不干嘛,谋求发展啊!公司成长很好,承诺股票和期权,而且,换一个行业领域可以重燃激情,新的项目对我来说也是新挑战……” 他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你离开济苍,是不是因为孙维禹?” 他的滔滔不绝终于被我打断了,空气骤然安静,周甘宁仍旧看着我,却再也不见一丝刚才陈词时的慷慨与坦荡。 我从未这样与他对视过,原来不嬉笑的周甘宁,眼底也会有这样认真沉郁的神色。 等了很久,他才摇头:“不是因为他。” 我总觉得他语气太认真,认真到我有些坐立难安,不自觉地就把手指绞在一起。 周甘宁看着我,突然又笑了,恢复了往日里最平常的放松:“工作就像恋爱,我和济苍缘分到头了,相看两厌,该散就散了嘛!” “什么破论调。” “当它不再需要你的时候,强留也……是耍流氓嘛。” 周甘宁坐正,长长地舒了口气,又把车窗降了下来,寒风瞬间灌入,把我们都吹得清醒多了。 “那……林舒呢?和你一起走?” “不了,她上个月刚在S市订下一套房,打算等林老师退休,全家去那边生活了,北京这个气候不适合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怎么了?” “她的胰腺……有些问题。不过这两年控制得很好,一直挺稳定的。” 这个消息令我惊诧不已,林舒在我记忆中,从来都是俏皮可爱、亲切又健谈的样子…… 我突然又想起那晚,周甘宁说想求婚,叶皎痛斥他时既震惊又失望的神情,叶皎都知道? “周甘宁,你到底在搞什么?!” “正常恋爱,和平分手啊。” “你不是……都打算向她求婚……” “我求了,被她拒绝了。”周甘宁无奈地摊手。 “为什么?她那么在意你!” 他们恩爱甜蜜的一幕幕犹在眼前……林舒的病不是突然患上的,周甘宁更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她爱了他这么多年,连病痛和距离都未曾阻挡住他们在一起的决心,那么,现在呢?又是为什么要分开? “她和我一样,执着不下去了,早点解脱好。”周甘宁自嘲地笑,他又一次转过头去看窗外,不肯对着我。 他的话里分明有话,我却没有勇气深想,这一个晚上,世界像是都要颠倒个儿来,砸向我。突然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多到张口结舌,多到无所适从。 孙维禹说的对,每个人的面具背后都还有一张脸,只是揭开前,你永远无法预见它的神情会是怎样的深沉,或是纯真…… 我父亲,周甘宁,范爷爷……或许还有更多人,他们洞悉一切,心清神明,他们都不是天真的理想派,却愿意为我的任性、自私、怯懦付出时间与耐心,陪伴,等待,承受误解…… 多年来,总以为自己孤身徘徊在人海边,选哪个方向都逃不开孤独,在遇到孙维禹后,在艰难的进进退退中,我的心里渐渐生长出为爱砥砺而行的勇气与意志来……于是坚信他就是唯一的温暖的方向。 在我那窄小昏暗的世界里,他是仅有的光源。 可是这一个晚上,面前有一张巨大的幕帘突然拉开,将另一个灯火通明的世界陈列在我眼前,我被突如其来的光明晃得目眩头晕。 “芸生同学,以你的脑容量,肯定做不了今晚这么复杂的阅读理解题!放轻松,没人需要你回应。” “对不起,有些突然,又有点复杂。” “行了,我走了就没那么复杂了!别总哭丧个脸,多难看你知道吗?” “你……真的要走吗?” 周甘宁认真地点头:“我走了不代表你就可以懈怠啊!下一次京大宣讲会,我希望能看到你走上演讲台。” “周甘宁……” “嗯?” “谢谢你。” “神经病!” 他把车窗升起来,油门呼啸,载着我和他驶向茫茫的风雪。 我回到酒店,孙维禹仍然消息全无地沉默着。 我想再给他去个电话,说两句服软的话,或是解释些什么。可是我该如何解释?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呢? 知道得越多,越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手机滑落到地毯上,闷闷的一声,我不想睁眼。于是那条写给他的信息,就一直留在了输入框里,没点出发送。 我只是想问问:“你几点回来,要不要留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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