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深秋时节,易水寒凉,河洲之中的蒹葭絮皆随风飘扬,在这片苍茫的天地之中,唯有这沧桑的歌声久久回响。此乃易水之尽头,原是极寒荒僻之所,鲜有人烟,但唯有一老者,每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划一叶扁舟穿行于这皓水葭絮之间,或渡人于对岸,或临江垂钓,以此为业,悠然自乐。那由他所吟唱的《蒹葭》一曲,因每日可闻,更是让居于易水河畔的百姓耳熟能详,因此,众人皆称呼他的“卫老儿”。 那年,除夕之日。 北燕国都全然被冰雪覆盖,放眼望去,皆是白茫一片,陌上腊梅凌寒开放,于冰天雪地间散发着阵阵幽香。百姓们穿着极厚的燕服,在北方的田野阡陌上穿梭,采摘着傲骨的红梅,以备除夕夜祈福之用,那些稚气未脱的孩童,欢快地奔跑于梅林之中,笑声爽朗。 除夕之夜,天空中又悄然下起了大雪。燕王宫内,青烟缭绕,歌舞升平。 燕王本无心赏舞,但看着满堂的宾客和臣子,也只好压抑着心中的忧虑和烦闷,耐着性子作陪。 一杯饮罢,他环顾着四周,这满堂熟悉的面孔中似乎少了一个人,便转过身,瞧着侧桌的王后楚服,问道:“太子为何没有来?” “回大王。”楚服低垂着眼眸,恭敬的说道:“近日风雪颇多,深及几尺,皇宫城外已有一处村庄被积雪摧毁,越儿已经赶往此地去查看灾情了。” “雪灾不断,寡人竟然不知情,此乃寡人之误也。” “大王,不必自责,此村庄人烟稀少,被压塌的房屋皆是些无人居住的,因长期空置着,无人修理,外加上积雪的覆盖才会不堪其重,越儿前往此地之时,灾情已经被控制住,尚未伤及百姓的性命。” “好,不愧是寡人亲立的太子,年纪轻轻便懂得体察民情。”听了此话,堂下那个不得宠的皇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燕王看着低眉顺目的楚服,沉声道:“越儿能有此脾性,皆因王后教的好。” “大王过奖了。” “既然灾情已经止住,又逢除夕佳节,且就派人去接越儿回来罢!” “诺,大王。” 语罢,燕王透过袅袅的青烟看着大殿外飘落的白雪,此时的楚服眼眸低垂,神色平静,内心却慌乱成一团。 三更时刻,宫墙上的烛火在风雪中摇曳,微微跳跃的火光映衬着楚服绝美忧郁的脸庞。在幽深的宫殿长廊中,她打发了跟在身后的下人,只留了一个贴身的侍女,便独自在这茫茫的白雪之夜徘徊。 夜空中飘落着雪花,落地之际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紧了紧身上白色的斗篷,便孤身向雪中走去。 “娘娘。”看着王后清瘦落寞的背影,侍女秋藤追了出去,“娘娘,雪夜极冷,您当心身子。” 伫立在雪中,楚服扬起绝美的脸任冰雪打在脸上,眼下飘落的雪花在体温的消融下,化作一滴水,从眼角轻轻滑落,好似一滴泪,带着无尽的苦楚和落寞,悄然落地,无声无息。 夜下的燕王宫,万籁俱寂,但是没有了他,整座宫殿都显得冷寂异常。此刻,她才意识到自个儿心底对他的依赖和留恋原来是如此的深刻,这种感觉让她惶恐,更让她痛苦。 当日,她将他赶了出去,原以为这样就能抑制心中情感的滋长,却没有想到离得越远,她思念的便越深,只是尚不明了,这种念想是否只是以母后的身份。 “娘娘,雪下的紧了,咱们早些回宫去吧!” 听见了催促的声音,楚服回过神,环视着面前高大漆黑的宫墙,少倾,那落寞的声音飘荡在夜空:“秋藤,你说······我可算是一个好母后?” “算,娘娘当然是一个好母后,越太子在娘娘的养育下,出落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男子,方才连大王都夸娘娘教的好呢。” 听了这些话,楚服柳眉微皱,猛地咳嗽了几声。 “娘娘,快回中和宫吧,明儿太子殿下便会归来,免得让他担心。”秋藤扶着她冰凉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搀到屋檐下。 明日,便是归期······耳畔一直回响着此言,心里竟然不知是喜是悲。她推开秋藤的手,独自加快脚步,恍惚的奔走在狭长的宫道里。 “娘娘,娘娘······” 皇城郊外,寒风凛冽。 破败的村庄,只剩几处完好的房屋。简陋的茅草棚里,烛台孤立,一豆灯火,微微跳跃,映衬着少年俊美阴郁的脸。 那少年身披白衣青衫,白皙修长的手指提笔起画,专注的看着案台平铺的纸张,脑海里清晰的浮现着她的音容笑貌,那一颦,那一笑,皆极为深刻,倾国亦倾城。 她,当真是个美人胚子,就和自个儿的生母一样美,一样令人迷恋。这,便是他于八岁那年初见她时,心中所想。 笔墨的点缀间勾勒出伊人曼妙的身姿和绝美的脸庞,一画作罢,他放下毛笔,仔细的端详着画中之人,目光深情柔和。案角处,折插在器皿中的带雪红梅倾吐着阵阵幽香。 此时,柴扉被人推开,一阵寒风夹杂着冰雪灌进了屋子。观画的少年越伸手挡在猛然晃动的烛火前,抬起头看着兴匆匆走进来的手下吕尚子。 “太子殿下······恭喜太子殿下,方才宫中那边来人了,是来接您回宫的。” “哦?是来接本宫回宫的?”他喃声念叨着,狭长的眼眸却一刻也不肯挪开那画卷。 “是王后娘娘派人来接咱们的。”抖落完身上的雪后,尚子抬起头看向沉默如昔的高越太子。 原本瞧着画卷的眼神一凝,脸上有一丝落寞闪过。看着连听说回宫都无半分喜色的主子,吕尚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便顺着主子落寞的目光瞧去,目光接触到画卷的那一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赶忙快步上前,将那副画作卷起收好。 “奴才知道殿下恋母,可这样的画卷还是不要看为好,当日殿下之所以被赶到这里来,只因说了不该说之言,才冒犯了王后娘娘,如今,可不能因为闲心再动了不该有的情了,此回算好,仅在除夕之前将咱们赶到宫外思过,若是再犯,还不知道又被赶到哪里去呢?。” 画卷收好挂在了门后,轻轻的摆动着。这匆忙收好的画卷,宛如这些年一直都不敢表露的心思,那画中之人,每天与他朝夕相处,夜晚也悄然走进他的梦中,如此的纠缠,让正值情窦初开年华的他怎能不动情?年少的越,痴痴的望着那被藏起的画,喃声道:“一切,早已为时过晚。” “殿下,您还正值年少,又贵为太子,万万不可怀有这种心思啊!那副画奴才先替您收起来,还恳请殿下回宫之后,跟王后娘娘请罪,毕竟您也唤过她一声母后,她会饶恕殿下的。” “母后······”此时,越喃声念着此言,不禁抬眸,瞧着从窗外飘落的寒雪,落寞道:“我的好尚子,你可知,本宫最厌烦的······便是称她为母后?” 一日的路途,从郊外赶到都城,途中经过了冰雪覆盖的荒郊,路过了人潮涌动的市井街道,体会了民间疾苦,看过了北燕荒凉与喧闹的景象,然而,却没有任何一种景象能使高越太子的目光留连,面对百姓们的热情迎接,面对燕国女子暗送的秋波,他也单是以礼回应,优雅矜贵,温和疏远。 这样的太子越,恍如北燕夜空中的星辰,难得而又遥不可及,让众人仰望。 一路护送太子进入燕王宫,随行之人皆散去。此时,高越骑马立于雪中,听着冰雪落地之声,瞧着面前一片冷寂的皇城,默然良久,方才沉声道: “尚子,把那幅画拿给本宫。” “殿下此时要那幅画作甚?” “拿它拜会我的母后。”瞧着那幽深冷寂的宫殿,他的眸底充满了怨气。 “殿下,不可啊!” “拿来。” 听着越太子命令的语气,瞧着他落寞坚决的脸,无奈的尚子只得从背上取下画筒,交到他的手里。 “殿下去拜会王后娘娘时,切莫忘了向娘娘请罪,奴才······于此候着殿下。” “不必了,你且先行回宫,天寒物冻,早些歇息。”言罢,他猛拉缰绳,独自骑着马,行于漫天的风雪之中,缓步向中和宫走去。 “殿下,殿下······” 尚子挂念之声于身后传来,奈何太子越完全不予理会。他将画卷暗藏于袖中,骑马走进殿内空庭,马蹄渐渐慢了下来,若此孤立在寒雪中,那一双深情而又幽怨的眼眸瞧着这清冷的宫殿,墙角梅花凌寒而开,向外倾吐着幽香,池中之水向外冒着丝丝寒气,漫天的雪花落入池塘,悄然无声。 夜色已深,空庭冷寂,只见她的寝宫内仍亮着幽暗的光芒,在这茫然的寒夜里,竟让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温情。瞧着那微颤的烛光,正值年少的越,目光如炬,于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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