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声之话,未含有丝毫起伏。高越望着她那淡然平和的模样,心间骤然一痛,方问道:“出宫一去,便是往后数十年的岁月,此筹码,太过深重,你竟如此孤注,究竟是为何?” “或为远离燕宫纷扰,或为亲近深山空鸣,或为先王之魂得以安息,抑或······何都不为······单是无言心之所向,仅此而已。”她寥寥数语,清淡无比,再朝他一拜道:“无言去意已决,还望施主切莫多言。” “去意已决······”高越喃声念着此句,暗藏着心中的浅痛,顿了良久方才抬声对她道:“宫门极寒,自是让人难以忍受,古寺虽掩,但终归伴有山林之乐可供余生自处,虽是极佳之选,可你可曾想过,你去之后,凉儿该如何?她尚且年幼,这往后数十年的深宫岁月,她伶仃一人该当何以自处?” “······” 见她不语,越眉宇轻蹙,继而沉声对她道:“水寒,你且留下罢,先王已去,你便高居太妃之位,又有公主凉儿相伴在侧,阖宫皆会敬你三分,再者,有你于宫内照料辅佐,凉儿方能无忧成长,日后她若长成,你身为母后也可为她谋个好去处,此留宫之举,于你,于她而言,都是极好,你可明白?” “施主言重了,无言命薄,自幼便身为人下,今朝有幸为妃也是先王兴起之举,如今帝王已去,无言纵使留于宫中也不过是蹉跎余生岁月,何况凉儿年幼,跟在无言这个命薄的母后身边也是折福损德,终日招人欺负,倒不如将其弃之于宫中,好让众人忘却她有一个丫鬟出生的母后,而无言且独自于那宁安寺中终日诵经念佛,以祈求她平安长大。” “水寒······” “无言无能,诵经念佛,以求天佑,此乃无言能为凉儿所做的最后一事,还望施主成全。” 高岗之上,暖风轻拂,这清绝之声倒是沉着有力,叫人听得犹为真切。高越心下黯然,方低声道:“你当真如此狠心要弃凉儿而去么?” 听闻此话,那身着素衫的女子忽而抬眸紧凝着面前这雍容俊美的男子,眼神古怪,且于唇角勾起一抹薄凉之笑,喑哑着对他道:“于东寒宫时,人人皆言殿下多情,可于水寒而言,殿下虽乃最为多情之人却也是最为薄情之人,如今殿下为王坐拥整个大燕,身居那至高之位,独享那高处之寒,怕是早已移了性情,水寒弃亲女而去纵使心狠,却也终是远远不及大王······” 高越闻声抬眸,瞧着眼前的女子,眸底忽闪惊慌之色,待有觉察,方暗掩此情,微有踟蹰,正欲开口对她言道时,却听她继声道:“大王放心,水寒去意已决,便六根清净,忘却尘世纷扰,对先前之事定不会记挂于心,还望大王切勿多虑。” “你日后······可会后悔?”闻此言,高越心中渐明她话外之意,方凝了眸色,沉声问道。 笑意止于唇角,眼前原本衅笑的女子恢复方才的漠然,她收回久留于他身上的眸光,侧立高岗,垂眸瞧着脚下那一派大好的春景,好似俾睨众生的佛。四月之际,桃李正艳,山岗之上,春风佛面,只见她迎风扯下头戴的尼姑帽,下一瞬,暖风之中,唯见素衫飘忽,却不见她黑发如瀑随风飞扬,在她光洁的前额,越清晰地瞧见了那烙印其上的九点戒疤。 “事已至此,纵使后悔也终是回不去了,这世间再无水寒,有的只是虔心向佛身居古寺的无言,今日之后,无言便长居山寺之中,终日诵经念佛,以渡先王之灵。”言到此,她方转过身定定地瞧着高越,遂又道:“但于此之前,无言想求大王最后一事。” “何事?” “深宫之中,变化莫测,无言不求孤女凉儿能成为众人心头之好,只愿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大王都能保她一命,许她能苟活于燕宫之中,安宁一生。” “好。” “无言在此先行谢过,时辰不早了,贫僧该上路了。” 言罢,只见她双手合十,朝高越一拜,而后便转身离去。瞧着那纤纤孤影缓步离去的模样,越的心头一时交织着各种情感,好似杂陈的五味,此间种种却终是不敌那将要永别的不舍及对眼前女子悲情命运的叹息,他心下怜之,欲抬手挽留,奈何伸出的手却只单触碰到她那飘忽的轻衫。 罗衫薄如蝉翼,划过了指尖,无声无息,徒留丝丝凉意。 那日,高越立在山岗之上,垂眸淡看着陌道之上那成列远去的众人,她们皆身着素衣轻衫,双手合十,垂首沿着阡陌蜿蜒前行,一切井然有序。那皆是些正值青春的女子,终日于深宫之中安享闺阁之乐,于花园水榭之中追逐嬉闹,如今行了剃度之礼,换了素衫,正前往深山古寺要与那青灯古佛相伴倒也显得颇为平静,脸上未有半分惊惶之色。 自古以来,女子虽乃水做的骨肉,但往往皆比男子要生的豁达,死的坦荡,于他而言,楚服如此,水寒亦是如此。念到此,越心头渐生惭愧之意,方轻叹了一声,伴于一侧的慕容昌胤闻之,方邪魅一笑,对他道: “那寒妃娘娘定是心有不舍,在和大王道别之后,于她转身之际微臣亲眼瞧见了她眼角有泪水落下。” “寡人知晓。” “既是知晓,可也终是得放她而去,哎呀呀,料想你身为大燕之王却连一个女子都留不住,当真是可悲,白费了那么多美人泪。” 听此调笑之言,高越不加理会,只得淡声问他道:“慕容少爷可曾动过情?” “未曾。”少年不加思索,一笑而答,“微臣极爱自由,不喜他人管束,更不喜牵绊之感,遂不易动情,也从未动过情,但微臣与大王不同,倘若一日,微臣有幸得佳人,那么定会今生只要她一人,且定当不相负,不似大王那般多情,纳三宫六院,拥无数软玉在怀,而误人芳华。” “如此极好。”越淡声言罢,方转身,抬眸瞧着立于身旁的少年,继而悠然道:“人海茫茫,只得一心人相伴至白首便已足矣,慕容公子能有此心便可见定是位专情之人,倘若日后遇上自个儿喜欢的女子,可定要牢记着今日之话。” 只见那少年勾唇一笑,甚是邪魅,朝他应声道:“此事不牢大王费心了,我慕容昌胤说过的话,定会作数。” 暖风醺然,两人静立于山岗之上,眸色微淡;夕阳西下,其影斜映,于城郊余晖之中,那列齐整的行人消失不见,他们极目眺之,也不见其踪影,而后方才相跟着下了山岗,策马按原路返回。 春夜微凉,易水河畔更甚。因天黑行至于此,前后无村无店,遂宁安寺之人皆扎营于此作息。现下,河洲之上,篝火忽闪,炊烟缭绕,众姑子三五成群盘腿坐于地,或打坐小憩,或小声闲聊着今日所见之事,无不欢乐,此时,河洲那头,唯见一尊孤影斜映于地,因身形清瘦,素衫加身又独立凉风之中,因而略带孤凄悲凉之感。月华如练,入夜微凉,易水叮咚,葭草随风起伏,传来阵阵窸窣之声清晰入耳,水寒静立于此,望着眼前那一汪夜水,眸子忧郁,神情漠然。那个时候,于这静夜之下,回想着今日之况,她的心乱极,夜风拂过,河水泛起道道涟漪,此时,风声,水声,葭草起伏之声皆作响于耳畔,淅沥嘈杂,像极了那个深秋之夜的雷雨之声······ ······ 那个秋夜,风雨交加,如注的雨水从房檐倾下,打在石砖之上劈啪作响;电闪雷鸣,轰隆入耳,强光照亮整个燕宫,一瞬一息恍若白昼交替。此况之下,燕平寝殿,烛光忽闪,玉漏依旧,只是不闻其声,水寒藏于帷帐之后透过忽明忽暗的幽光亲眼目睹了那亲子弑父之景,那个时候,她从未想过,一向儒雅矜贵的高越太子竟也有如此狠辣歹毒之面,那个时候,她也从未曾想过那个昔日与自个儿青梅竹马的孩童长成之后竟被权势江山熏陶成这样一副可憎的面孔,让她瞬间恐慌无措,仓皇逃离,奈何惊慌之余,一时失手打翻了案上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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