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晨这边,对于任平生的到来,对于他送的这精美的茶具,还有刘康那一番自似无心却极有深意的话。令她每每深思。 任平生在凝神看她时,他眼里的光彩她不是不懂。可是……一想到他显赫的身份地位、他的残暴血腥的雷霆手段、还有他心里也许一辈子也放不下的妻儿……端木晨知道自己一个乡野女子,着实高攀不上。更何况,自己还是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婚约一日不除,她也没资格去妄想别的东西。 她小心地掐灭了心中刚刚开始萌芽的那一点点心动。告诉自己,万万不可喜欢上这样一个危险的男子,他的这份危险,比起秦遇,不知深了几千几万重。 一个秦遇都早已让她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再惹上个杀神。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这边的端木晨定定地看着这套茶器,心中对任平生的念想已是减了一层又一层。而那边的宋磊已快马加鞭赶回了将军府复命。 老将军任简璋和任平生正召集了几个心腹幕僚和几位副将、参军在书房议事,等商议完应对督军的大事,老将军便要启程回京卸任了。 任平生平静地说道:“皇上说得好听,派这督军来此监军,是怕我年轻气盛,没了父亲的坐镇,恐带不了这几十万大军,镇不住南疆,镇不住翼戎。诸位都知道他来此地无非是想笼络人心,在各分部营内安插自己的人手。如今父亲卸任,这交替之时,最易出乱子,大家都有何看法?” 穆参军上前道:“老将军、少将军。此时万不可与督军正面冲突,以免皇上以藐视圣上为名将少将军查办。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以此为借口,革了少将军的职,然后名正言顺地接管这南疆。” 一幕僚也道:“是啊,若是少将军手中没了兵权,我等便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啊。” ………… 任简璋听众人议论一番后,嘱咐儿子道:“我已年迈,这大半生的光阴都在马背上驰骋,如今终于如愿能返乡过个清闲的日子。这南疆交给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督军的事,我就不管了,你心中自然有数。余下的事,我此前都安排妥当,本以为皇上还要一些时日,不料督军今日已过了赤河,明白就能到潮方城。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也懒得与他打照面了。” “如今我回了京,有我在,皇上顾念着往日的主仆情谊是不会太过为难我们任家的,况且这南疆的疆土还要我们来替他守着。有些担忧也不必要的。你也无须太过谨慎,只防着小人作乱便是。” 说完,老将军无心多问,便率先离开了书房。 第二日一早,老将军没有惊动任何人,军中除了几个将领之外,无人知他离开。 任简璋谨慎了一辈子,末了,在临走时,也不愿意军中给他弄个什么饯行宴来,以免呼声过高,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就够他任氏一族喝一壶了。 于是,天亮之前,一队人马便静悄悄地离开了南疆,回京复命去了。 南疆一地,便彻底放手,留给了任平生。 同是这一日,督军候润民到了,还带来了圣旨一册: 封任平生为辅国大将军,官至一品。着令候润民辅佐任平生驻守南疆,齐心协力共同对敌。 他接了旨,言笑晏晏地迎接了候润民。既然来了,就做好来了的打算。从长计议,他从不莽撞冒进。 至于他和候润民之间的争斗,那是后话,暂且不表。回过头来,继续接着前面的说。 书房内,任平生和一众手下又商议了一番之后,宋磊也赶回来了。 他命众参将道:“前几日,我榕方大营混进了探子,此事我已彻查。而今又来了个姓候的督军,无非也是想在南疆的事上插一脚。你们即刻去吩咐好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论是翼戎还是想抱候润民大腿的人,都休想钻南疆的空子,都给我守得如铁桶一般,泼水不漏。若是谁负责的地方出了事,休怪我没把话说在前头。榕方城那日被惩戒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传令下去,敢有违背者,罪当诛!” 众人领命退下。他又吩咐宋磊道:“你吩咐下去各茶楼、酒肆、商铺……候润民及他手下在南疆的一切行踪、言行我都要知道。每日呈报上来。他在这南疆结交的每一个人,我都要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还有,挑些人手安排到他府上去。还有他带来的手下,身边都要安排妥当的人眼着。都不可掉以轻心。” “是,属下明白。” 他深思了片刻,才又放缓了声音问道:“东西都送到了?她可有……说什么?” “回将军,东西已亲自送到端木姑娘的手上。她说,谢过将军,改日请将军喝茶。还有……还有……” “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宋磊便低了头,将刘康欲对端木晨不轨的轻佻言行一一回禀了他。待他说完,半晌没听见将军的声音。宋磊悄悄抬头一看,将军紧抿着嘴唇,细长的眼睛因眉头紧皱而眯着,像极了一只狩猎中的猎豹。全身肌肉紧绷着,蓄势待发,腮帮紧咬着。他看着自己的主子全身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大气不敢喘,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 又过了片刻,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挥手让宋磊退下。 那日突然从榕城连夜离开,是收到督军已到南疆境内的消息。没想到他们赶得这样急,本以为还需七八日才能抵达。他原想着第二日亲自将茶器送过去,再讨一杯茶喝。却来不及向她道个别,只好半夜潜进她房中看她一眼,又怕她醒过来惊吓了她,只好略作停留,便又匆匆离去。 他的思绪飘散得有些远,由端木晨身上,又想到了离他而去的妻儿。 八年多了,他与月容分开已八年多了,还有他的儿子——任吟啸。 当年自月容诞下啸儿不过三月余,皇上便下旨封赏,让他母子二人回京都的府上。他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加之当年南疆不太平,他便派人秘密地将她母子二人送走。本以为这样的做法是保护她们的安危。可是没想到却是生离死别。 她们的车队行至赤河以西,翻过峻山,途经西岭河峡谷处一个偏僻的树林时,突然从山中钻出早已埋伏在此的上百个弓箭手,杀出上百个功夫绝顶的高手。将他安排的八十个功夫不弱的侍卫,及车夫、丫鬟、婆子、小厮……,一众上百人,全都杀了个落花流水,除了一个断了一臂逃回来报信的,竟然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最后连马车、尸体都烧成焦炭。 报信的人因失血过多,还没见到他,就死在府门前。等他一路查探过去,赶到事发地,那里除了一地凌乱而焚烧过的尸骨和散落的衣物,什么痕迹都没有下。 送走妻儿的事,只有他亲近的人才知道。而且,为了不引人耳目,他还将他们的车队,伪装成过往运送货物的商队。车、马等物品之上,丝毫没有留下关于将军府的任何印记。 就算是山中流寇见财起意,也绝不是那八十名顶尖侍卫的对手。他自己挑选出来的人自己知道,若是不入流的山贼,以那些侍卫的身手,以一敌十都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那么多人,无声无息地死了,那个侥幸回来报信的活口,似乎也是他们故意放回来的。不然,哪里会那么轻易地放跑一个只剩了半条命的人。 事后,他府里的花匠也莫名其妙地失踪,追查下去,花匠一家老小竟然如蒸发一样,渺无音讯。他这才知,是自己府内潜伏了六七年的这个探子给了他致使的一击。泄露了他夫人和儿子的行踪,才导致了这次围追绞杀,使他痛失家人。也因此事,他不惜手仞数千人,掀起南疆的血雨腥风。因为,整个华襄国,除了翼戎,他想不出还有谁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屠他妻儿,断他血脉。也想不出,除了南疆,还能有谁,有那么大的财力、人力来暗中谋划、布置、安排这一切。 想必,对方在自月容有孕,就开始筹划此次行动的。恰好他们 返京,自己又未亲送,堪堪把自己的妻儿拱手送到了敌人的嘴里。所以,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虽说身边的人都劝说,若是那日他在,就凭还有上百个弓箭手,他也丝毫没有胜算。必定也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宁愿与妻儿死在一起,也不愿跪在那一堆辨不清人形的尸骨里,用手去挖、去刨、去寻找自己妻儿的遗骸。 如今,他闭了眼,仿佛都能闻到那百十个人的尸体被焚烧后发出的特殊的气味。 只要一想到那个气味,他便忍不住的恶心、剧吐,吐得肝胆欲裂,失声痛哭。那些日子里,他吃不下一口饭,喝不下一口茶。所有吃到嘴里的东西,都是尸体被烧熟了的味道。将他折磨得似人似鬼。 那时,他带领几千兵马,搜寻方圆百里,将附近山头所有的贼寇全部剿灭一个活口都不留。又将南疆城里所有的翼戎族人一网打尽,尽数处死。 并向翼戎的大营发动了持续一年的猛攻。并且把南疆内部大清洗一通,又安插下自己的眼线和暗卫…… 整个南疆在那一年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端木晨听说的,不过凤毛麟角,真实情况,比她耳闻的残忍得多、血腥得多。 也是在那时,整个南疆都牢牢地掌控在他的手下。人们才看到了这个平素如世家翩翩公子的少将军原来是个嗜血狂魔。这个狂魔恨不得让整个南疆为他的妻儿陪葬。那一刻,或许谋划这次刺杀的人,也吓破了胆,后悔不该去招惹这样一个魔鬼,让这许多无辜的人牵连其中。 而对于他来说,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他的愤怒稍稍减轻。 可每当杀戮之后的每一个孤单的夜里,他形影相吊,夜夜与酒为伴,白天又腥红着一双眼睛去杀人……可不管他怎么做,却是再也找不到哪怕一丁点他们母子的消息。 他至今不愿相信那一堆烧成焦炭的骨灰里也有他们母子二人的遗骸。他宁愿相信是有人掳走了他们,借此要挟他,和他谈条件。 他日盼夜盼,盼望有人站到他眼前说,你妻儿均在,只要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会放了他们! 甚至想好了哪怕放弃一切来换取他们的平安。哪怕对方提出再苛刻的要求他统统答应。包括他的命! 可是……快要九年了,这么多年来,他要等的劫匪却没有出现,没有人用妻儿的安危来要挟他,向他索取任何东西,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 这么多年,他没有哪一天不在自责和内疚中渡过。也没有哪一天放弃了对她们母子的寻找。可仍旧是音讯全无,而翼戎人,这些年来一直矢口否认此事系他们所为。当年的事发现场打扫得十分干净,除了凌乱的脚印、四处飞溅的血液……什么也没有。丝毫没有留下对方的线索,就连弓箭手射出来的箭簇都是新打造的,没有任何痕迹,根本无从查起。就好像那帮人从天而降,杀完人后又在一把大火的掩护之下,从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所有人都劝他放弃,皇上也曾想另给他指婚。都一一回绝了。他无法原谅自己当日没有亲自护送自己的妻儿,造成如今的骨肉分离。他用一种近乎虐待自己的方式惩罚自己的疏忽,这些年来,夜夜孤寂,总是在孤枕难眠时,涌起对妻儿的深深歉疚。 似乎,只有这样,九泉之下的月容和啸儿才会对他的责怪少一点。他心里才会好受一点。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