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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要她回将军府去住,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在此。况且救灾严峻,他也没办法留下太多人手守着她,只能将陈伯一人留给她。虽说陈伯也是有些武艺傍身,可毕竟年岁大了,他还是不太放心。    他生怕翼戎因憋着之前的那口气,在内乱不断时,又大举入侵。若真的大战来临,这榕方城便是最先遭殃的城池。到那时,说不定还没有等到瘟疫吞噬掉人的性命,人们都已经被毁灭在战火之中了。    再说,此次飓风灾害严重。要说瘟疫完全避免,那定是不可能的。    而端木晨也是想到榕方城属三座城中受灾最严重的,若是起瘟疫,也必定是从榕方起。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况且任平生这几日也会守在榕方大营,提防翼戎作乱,入城哄抢物资。    他见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便折中对她说:“若你不愿去将军府等我,那等此次灾害结束,榕方城平静下来以后,你便与我一同入将军府,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嗯”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她不想离开榕方城,也是不想离开他。若是有一天,他有什么危险,总还有她守在这里,可以替他医治,可以为他想想办法。若她走了,他日这榕方出现瘟疫,封了城,她就是想进也进不来了。    她舍不得让他一个人身处险境,如今二人已表明心迹,长久以来胡乱揣度的爱慕终于尘埃落定,她如何舍得独留他一人在些,以身犯险?    而自己身为医者,自然也是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她自小学医,便是为了救民众于病痛之中,而不是见之则避。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日后是没脸见父亲的,就算她染上瘟疫不治身亡,也好过她避瘟疫而玄走。父亲若是知道现状,也会同意她的选择的。    他见她坚定了要留下来的心,也不再多说。见天色已经很晚,她也有了倦意。他便将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依依不舍地互道晚安,他便退出了她的房间。    第二日,他走的时候,她还没醒来。    她昨晚睡得太晚,脑子里一直有些乱哄哄的,又有些飘飘然。她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回味着他的吻,他呼出来的热热的气息,还有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真真假假,如梦似幻地,直到天明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他来房间想与她告辞时,看她睡得正香,没有惊扰他,便给她掖了掖被角,看了她半晌便走了。    她是被敏哥儿在院子里大叫的声音惊醒的。敏哥儿来了好几次,都被陈伯拦住了,陈伯认不得他,也不敢胡乱放人进来。便说她睡得晚,不准惊动她。但敏哥儿等不及了,便在院子外面又哭又闹地闹开了。哭喊着要见晨姐姐。    原来这敏哥儿家里也遭了灾。当日端木晨让他回去照看家里。他回去后,家人倒没有受伤。可家里的猪圈被风刮倒了,养的几头猪也被压在乱木之下,呛了水,都死了。    城里镇上乡下早就贴了告示,说家里被淹死的牲畜不得食用,要深坑掩埋。    可敏哥儿他爹妈都舍不得养了好几个月的半大猪就这样埋了。想着是自家养大的,被水淹死又不是得了什么疾病,便偷偷地弄回家,半夜里烧水烫猪毛,弄了肉来吃。    像他们这样做的人并不在少数。这受灾的民众多了,良田被海水倒灌,眼看着今年的粮食没了收成,良田盐份过高,今后还能否种出粮食还未知。养的猪羊又死了一大片。这让以种田为生的普通百姓如何生活?    他们也知道这肉死了很久,血没有放出来,又经过曝晒吃了会不好。可这人命在这天地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受了大灾的人们,不吃就会被饿死,吃了也许会病死。人们往往会选择吃下本不应该吃的东西,怀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能躲过一劫。    可是这南疆本就多瘴气。如今飓风之后更是腐朽之气经日不散。这些人吃了腐败的猪羊肉,哪有不病的道理?几乎都是先上吐下泻,接着就头痛、发热、出汗、乏力、四肢酸软全身无力,高热不退。    他们煮猪肉吃的当日敏哥儿并不在家,而是在德善堂忙得脚不沾地。这日他回去送点辟秽的药时,才发现父母、弟弟和四岁的妹子早就躺在榻上,面色如土,口不能言。他不愧学了几天医,当即怀疑是染上了瘟疫。待他到厨房一看,那一盆盆煮熟的猪肉,他便什么也明白了。    本就瘴气横行,一家人上吐下泻,对于城内外慢慢蔓延开来的疾病,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敏哥儿若是再晚回来两日,怕是连家人的面都见不着,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他急三火四地赶回德善堂,求两个老先生去他家看看。两个先生一听他口述的病症,心中便是了然,推说病人太多,走不开。而且老先生年纪确实又太大,城里的病人都看不完,腿脚不灵便之下,如何还有时间出诊去看病。其中一个老先生给他抓了一付治时疫的药,要他回去熬了喂给家人。    可是他连着喂了三四次药,都没有任何效果。到了这会儿,他竟发现他父亲嘴唇发紫,药都已经喂不进去了。他便冲到端木晨告诉他的这个小院来,哭喊着要见她。    端木晨听完他的讲解,片刻也没有停留。她拿出两条手绢缝制的口巾,给了敏哥儿一条,命他在进屋时将此口巾掩于口鼻处。口巾内的夹层里缝了芳香类辟秽药物,可以在接触病患时避免传染。    他跟着敏哥儿七拐八弯地来到他穷困逼仄的家时,他一家四口人,均已烧得浑身滚烫,脸色蜡黄,严重脱水,双目深陷,双唇发白而干。端木晨没有半点嫌弃害怕,急忙上前诊了诊他们的脉象,心下连声道“不好!”    虽然她心里明白,这样的病十有八九是疟疾。但她一直希望不是。若真是是得了这样的病,不光敏哥儿家里的人很难救回来,这榕方城内数日之内,不知要死掉多少人。    这“疟疾”是医者眼里最为可怕、最为凶猛的传染病。“疟”字从“虐”,“虐”是老虎头,在甲骨卜辞中,像一只老虎张大着口扑向人。其意思很明了,这是似老虎一般凶猛的传染病。在早期的医书里。医者直接将“疟疾”写作“虐疾”。    特别是在夏季和秋天气温高的时候,疟疾便容易爆发,因为传播疟疾的蛇虫鼠蚁繁衍密集。端木晨曾在医书上见到,古人曾将这“疟疾”称为“瘴疟”,说:五月六月烟瘴起,新客无不死;九月十月烟瘴恶,老客魂也落。如今恰逢五月,接下来的气温会逐渐升高,若是控制不住,必将愈演愈烈。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在《内经》的《疟论篇》和《刺疟论》中已有对疟疾病因、病机、症状、针灸治法的记载。在《诸病源候论》中指出瘴疟多发于岭南山瘴之地,由瘴毒引起。《景岳全书》说疟疾是由疟邪所致,以寒恶壮热,发有定时……所致疾病易于内犯心神及使人体阴阳极度偏盛。    端木晨在脑海里搜索着她曾看过的医书,脑子里记过的药方,不家父亲的教导,再结合眼前这患病的一家三口,再三斟酌着……    这短短的两日里,端木晨哪儿都没去,就守在敏哥儿家中,照料着这一家四口。果不出她所料,紧接着,敏哥儿村子里先后陆续也有人发病,趋势已刻不容缓。    她先后拟出了好几个方子来应对突然暴增的疟疾。她先用“柴胡截疟饮”,以小柴胡汤和解表里,导邪外出;常山、槟榔祛邪截疟;配合乌梅生津和胃,以减轻常山致吐的副作用。《神农本草经》记载,“常山味苦寒,主治伤寒、寒热、热发温疟鬼毒,胸中痰结吐逆。”    见药效并不如意,她又拟方“柴胡桂姜汤”。方子以柴胡、黄芩和解表里,桂枝、干姜、甘草温阳达邪,天花粉、牡蛎散软坚,加蜀漆、常山祛邪截疟。    见效果仍不理想,她将“何人饮”、“达原饮”、“截疟散”等药方一一增删加减,不断完善自己的药方,可效果都不尽人意。眼看敏哥儿一家已回天乏术……    特别是两个年幼的弟妹,在端木晨到了的第二天,还来不及服下刚更换了药方后熬好的药,便浑身抽搐,在昏迷中咽了气。    看着这两个乖巧的孩子死在自己怀里。端木晨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冲出房间,站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哭了。就在春节时,这两个孩子还穿着簇新的衣服,一口一个姐姐地围着她转,对她教给她们的东西好奇得不得了。就连吃年饭时,也争先恐后地学着大人,给她布菜。拿到端木晨给的压岁钱时,乖巧地给她磕头,又将荷包里的银锞子交给母亲保管……    就是这样可爱的孩子,还是敌不过疾病的肆虐,眼睁睁地就在她怀里没了声息。她难过得失声痛哭,她恨自己没有早点来看他们,恨自己学医不精救不了她们,她恨这瘟疫如此不尽人情,她也恨那可恶的飓风,夺走了人们的良田财物,还要夺走人的性命……    她犹记得那天,她刚来时,这两个孩子在高热不退中,还勉力睁开眼睛,动了动干裂的嘴皮想要叫她,其中那个更小的,还想挤出个微笑给她……    她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去想她和这两个孩子在往日的相处中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她的心,像锥子在刺一样,痛得说不出话,痛得直流血。    可她呢?她都做了什么?她竟然如此无能,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敏哥儿在屋内,抱着自己的弟妹,发出了像狼崽一样痛苦的哀嚎。屋内的惨状,不用说,都凄苦无比。她不敢进屋,不敢看那两具小小的、脆弱的、还有余温的尸体。她也不敢进去看到敏哥儿那绝望而哀痛的眼神。她更不敢,不敢对敏哥儿说实话。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大限也是将至。    她只是个医生,她不是神仙。她有救得了的病,也有救不了的病。    她俯在院内的篱笆旁哭得好伤心。她真的尽力了。她真的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来救他们。但她还是内疚,还是自责。每当她开出药方后,敏哥儿眼里那期望的光芒,总会给她许多力量。她这几日苦苦思索,整宿都睡不着。就是想要用尽一切办法,救下他们一家,继而便可以救下更多的家庭。    可她还是失败了。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一条条生病在自己的手上溜走。没有什么比束手无策,只等着给人收尸更残酷,也没有什么,比看到至亲的人一个人离开,活着的人眼里的那抹绝望和崩溃更残忍的事了。    她没有勇气再面对敏哥儿,没有勇气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姐姐无能……”她只有躲在这里,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一切都只是个梦境。    可她的梦,终究还是破碎了。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敏哥儿的父母在持续高热六七日后,意识混乱,尿液呈褐色,全色焦黄,在腹部剧痛中相继断了气。敏哥儿像个喝醉了的人偶一般,偏偏倒倒地走了出来,脸上没有哀伤,没有痛苦,只有呆滞和木讷。他定定地站在屋门前对她说:“姐姐,我没弟妹,没爹娘,也没家了……”    哀莫大于心死。    真正哀伤到了骨子里,其实是没有泪的。只有绝望。    此时的敏哥儿,一瞬间就像长了许多,懂事了许多的大男孩子一样。他脸上的那一抹沉重和绝望将端木晨刺得更痛。她不想看到这样连哭都不会哭了的敏哥儿,她希望他大喊大叫,希望他痛哭流涕……哪怕是指责自己没有救回他的家人……不论怎样,他只要发泄出来,纵然歇斯底里,也比现在像个木头人一样,憋在自己心里好得多。    她疾步走上前去,把敏哥僵硬的身子搂到怀里,眼里的泪水滴落在敏哥儿的肩头上:“敏哥儿,好孩子……姐姐无能……姐姐没能救到他们,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敏哥儿小小的身子冰冷得吓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温度一般,纵然在她的怀里,也依然无比的僵硬和木讷。他眼睛都不会眨了一样,无神地盯着极远处的天边飘飘乎乎,在天际漫游的云彩,悠悠地说了一句:“不怪你……”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往上一翻,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一晕,把端木晨吓坏了。她生怕敏哥儿这几日忙进忙出,又照料家人,也感染了虐疾,仔细一把脉,发现是劳累过渡又受了刺激所致。她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慨,晕过去也好,至少不必硬抗着。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一夕之间,一家人便只剩了他一个,你叫他如何去承受这样的打击啊?    端木晨搂着敏哥儿,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苍苍茫茫的天外,是否真的有神佛在窥探这世间的一切?他们,怎么忍心让善良的人遭受这样的打击呢?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漫天的神佛啊,你们怎么不来救救这些病入膏肓的人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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