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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人群中央,一粗布女子携一老叟跪倒在冯玦她阿耶跟前。  女子布衣芒屩,衣衫多处有缝补的痕迹,盖是家境贫寒,甚至是生活难以相继。然其衣着粗鄙却难掩容貌秀丽,确能称得上是中上之姿。  困于人群中央却毫不怯懦,只听其朗声道:“郎君误会,老父非为鬻妻卖子,实乃妾自见过郎君,神魂荡漾,日夜思君,辗转难寐,故求得老父,特来此自荐枕席,郎君可应?”  女子含羞,痴痴地望着眼前皎若明月的冯郎君。  女子话毕,就有人起哄:“应了她,应了她吧!”  有好事者还冲冯衡阿谀道:“如此美人,郎君真是好福气!”  众人簇拥着,搡挤着,笑闹一片。  而女子却只直直地望着冯衡,期待他应下她。  美人殷殷切切,含羞带怯,无心也撩人。  但冯衡是谁,那是面对冯玦她阿娘那样的美人都面不改色的人,而今这一出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仅此而已。  抖了抖衣袍,其道:“蒙君抬爱,奈何余已有家室,有负君恩,惭愧!”  众人唏嘘,甚而有轻浮者佻薄笑:“哈哈,此子不解风情,不应你,美人还是跟郎君我走吧!”  众人哄笑。  冯玦将抓着栏沿,观此发展,心里也不禁暗笑,原道是卖妻鬻子,却不想是自荐枕席。她早已经见识过这一时代女子的开放了,当众示爱,围追郎君实乃常见。更有甚者掳劫郎君,譬如她公主娘亲。据说她阿耶年少时出行,洛城为之一空,老少男女,围追堵截,旨在一睹冯郎风采,道路不通,群情鼎沸,自荐者亦不在少数。  话说,她也干过这种事呢!  彼时她正年少,七岁之龄,垂髫小儿,尚且稚嫩,而那人却长了她十一年。  陌上少年游,翩翩足风流。明台凌飞雪,名士失颜色。  其时正值冬日,漫天飞雪,她阿耶携她到邬山拜访当时名士何耽。  值何耽与五六人于飞雪台围坐谈玄,炭火添了一遍又一遍,而他们也驳了一轮又一轮,却谁也不服谁。  正此时,一白衣少年郎,撑着朱伞,涉雪而来。  只听其朗声道:“诸君辩有无,不出‘生于有,归于无’,我至便有,不至则无,诸君以为何如?”  朱伞半掩容颜,但闻其声,声色清泠,如珠玉落盘,琅琅怡人。  少年一语中的,左右为之侧目,好奇此为何家子。  其缓缓走来,在深雪上落下一串串足迹,于素白中点出笔墨,旖旎了衣袂飘飖,缱绻了流风回雪。  及近,但见其含笑盈盈,驻足于飞雪台前,雪衣乌发,眉目如画。肌肤如珪似玉,与盈雪颜色别无二般。  玉人也不过如此。  如此少年,几人莫不心叹,好姿容。  彼时的她正蜷缩在炭火旁,小脸埋在狐裘里,只无意间的一瞥,却难忘于数年。  她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人,但从没见过此般少年郎。  她阿娘好收集美人,或典雅,或妩媚,或端庄,或落拓,各姿各态,男女皆有。她阿耶也是美人,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所以她是见惯了美人的,本以为这世间不会再有比得过她阿耶的男子了,却不想此少年尤胜许多。  他的美是复杂的,看似清软,实是孤高;看似恬淡,实乃渊博;看似风流,实则矜贵。  在场诸人,莫不为其风华所摄。  她从前不解何为一眼倾城,那一刻却是实在感受到了。  她呆滞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这边走来,步履从容优雅;看着他上了飞雪台,身后落下的足迹又重新被雪花覆盖;看着他收了朱伞,抖落衣襟上沾染的皑皑白雪;看着他眉眼弯弯,歪着头,眼底犹带着狡黠。  “小子唐突,听闻何君在此,特来拜会!”少年拱手,谦逊道。  他离她极近,她的鼻尖都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清清泠泠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不知为何她就这么红了面颊,躲到她阿耶的身后了。  当然,那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小女娃,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几个形容枯槁的老头身上。  “哈哈,我道是谁家郎君,姿容无双,原来是南姜的少年将军顾五郎顾衍啊!英雄出少年,我等已垂垂老矣!”何耽相顾左右,哈哈笑道。  “何老谬赞……”  几人后面说了什么,她早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眼里只剩下少年谈笑风生的身影。  顾衍其人,她也是听说过的,传言中他风华盖世,通文史,晓音律,有王佐之才,出则将相,入则名士。  时人评价言:行之卓尔,曜曜不群。文韬武略,雅量高致。风流隽秀,姿容无双。善文辞,思弘远,通诡变,制奇胜。王佐之才,万人之英,行之以下,再无他人。  厉帝也曾评价道:行之早逝,若非如此,天下如何尚未可知。  更有甚者称,“与行之交,无酒而人自醉。”  行之是顾衍的字,她一直以为传言溢美,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今日却明了非为传言盛赞,而是言辞不尚足以描画其中三分。  怪道洛城雍容,淮陵风流,汉中肃穆,却比不得南姜水土耶?如此郎为何独独长在南姜?  及其辞行,她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瞒着她阿耶,追着他的车驾奔了几里。其时外面一片冰天雪地,她的身体尚且年幼,差点冻死在荒郊野外。  可是她仍不后悔,因为她最终追上了他。  那时她是如何说的呢……  “郎君姿容无双,我见之为之倾心,待我长发及腰,郎君娶我可好?”她扯着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道。  迎着他讶异的目光,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只嘟囔了一句,“当然,我娶你也是可以的……”细如蚊蝇。  她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犯了中二病,说什么“长发及腰”,还说什么“娶他”,事后她自杀的心都有了,奈何当时懵懵懂懂。  他是怎么回答的?  她只记得他神色怪异,能够理解,毕竟当时她只有七岁,只听他不确定地反问道:“娶我?”  她讷讷,忙补充道:“我是指万一你不想呆在姜国了呢,你来祁国我就娶你,啊,不对,你娶我,我也可以嫁去姜国的,你说好不好?”  她惊得胡言乱语。  “好啊”少年眉眼弯弯。  这下把她愣住了,“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可以娶你的,你别哄我啊,我会当真的。”  少年笑意更深了,看不出丝毫心机,只听他道:“我也是认真的啊,待你长发及腰,我就娶你,啊不对,你来娶我。”  少年笑靥如花,纯良而无害,她也不明白传言中说他擅奇诡之计是如何回事。  她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回来的了,她阿耶寻了她半日,甚至还动用了禁兵,找到她时,她浑身都被化了的冰雪湿透了,如此大病一场。  但无论她阿耶怎么询问,她都没告诉他发生了何事,更没告诉他她许了婚约。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蓄长发,盼望着它快点长长,这样她就可以嫁给心心念念的郎君了。  然美好的愿望终抵不过世事无常,她及笄之日便是国丧,不能嫁娶,她也无心嫁娶,而待她除服,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了。  她始终未知,“长发”之约是他的笑言,亦或是他的承诺。  然少女心事,终葬在了时间里,早已无法计较。  犹记当年惊鸿影,还照飞花入梦来。  而今她已然重生,却不知她是否还有机会见那人一面……  捏了捏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冯玦叹了一口气,真是路漫漫其修远。  甲板上的热闹还在继续,那女子听了冯衡的拒绝,不由面露失望,但也不做纠缠,只表示歉意一声,携老父就此离去。  冯玦暗叹,同是自荐枕席,她得了那人一句承诺却无果,而女子却被当众拒绝,也不知谁可怜些。  实际上,她却不知道女子如此做也是抬高身价的一种行为。郎君应了,女子从此平步青云,得如意郎君,不应,却也能被人赞叹一声坦荡。  当然,也不是没有坏处的,容易被人觊觎就是了。  但女子如此容貌,在哪不是浮萍,只能托庇权势,委身于人。  世事诸多无奈,人也不过是苟活。  围观之人见主角已走,也纷纷就此散去,只余下冯玦她阿耶,还有护在她阿耶身边的奴仆。  冯玦悄悄地瞥了一眼在舷梯处立了许久的公主阿娘。只见其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群,姿态雍容高傲,然并没有因为她阿耶的拒绝就此缓和神色,眼底的情绪仍晦涩不明。  她在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  却也不知作何反应。  如此行船半月,期间或发生了些许小事,然终不足道也。  这一日,天朗气清,和风徐徐,冯玦他们一行已行船至荥阳,在这里他们就要下船了。  只因荥阳夫人新丧,他们过而不入,实属无礼。  荥阳夫人是冯家的姻亲,冯家三娘嫁入汲县郑家,生女郑嫄,嫄十四出阁,嫁作荥阳王斐为侧妃,如今不过三年,人却没了,冯三娘白发人送黑发人,闹过一阵后也无果,而今已是形销骨立,暮气沉沉。  荥阳夫人新丧,冯家早已经派人慰问过,如今冯玦他们一行拜会,却是别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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