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似风前絮,悲也飘零,喜也飘零。 有物时候,便是风前絮,无物时候,也就无所谓的了。说好了煮一壶酒,炖一只鸡,等着我们回来。可是回来的时候,却少了一个人。 莫小乔看见文汇老安人自己上了山坡,驻着拐杖,神情沮丧,似乎又苍老了许多。莫小乔果然煮酒炖鸡。 文汇老太气恨恨的说,“我没有心思吃。” 鸡汤虽浓,无物似情浓。无情也就罢了。 文汇老太只在山上住了七天就下山了,她要再去找一个徒弟。没有徒弟,她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莫小乔看着她下山的身影,忽然觉得她看上去那么的老,不是因为她的年级大了,而是因为她失去了太多的徒弟。 莫小乔整日去后山打柴。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她越来越怕冷了。越来越怕冷。百廿年来,她从来不曾怕冷的,今天怕冷,终是尘缘渐起,恐怕,老也有期了。莫小乔打柴时偶尔看见河水中的自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来时的样子。如果不曾出那重山,如果不曾踏这人海,或者,也就是一直以来的样子,慢的好似那文汇安人找徒弟的过程,或者一生一世都找不到才是最好的呢。 莫小乔去打柴,真的很慢,挥了无数次的斧子,只砍下去一小段木头。看了好久,终于砍倒了一棵枯树,树倒下去,莫小乔看见树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头白发,面无表情。莫小乔瞧了他半天,他竟然也不说话。也不是死人。 忽然眼前的景色都变了。 桃花满径,正是春光渐好。武子期随朋友去山上的武源寺赏花。这一年,武子期二十三岁,中秀才已经五年了,但是依旧没有钱远行去参加会试。 武源寺的桃花是相当著名的,每年的这个时候,赏花的人总是很多。武子期在寺门口流连一只花鼓,拿着看了很久,喜欢但是却没有钱买,况且这个也没有用的,一个大男人买一只花鼓也很可笑。卖花鼓的说,你买还是不买,不买就放下吧,那边有人要买呢。 武子期顺卖家的手指看去,却是一抬软帘小轿,轿子的帘子微微的挑开一条小缝儿,一个女孩子正在看着他呢。那一头秀发乌云,隐隐看见白纺绸的衣衫,女孩子见被看见了,不由颊上绯红,将帘子一放,就遮住了。 目光那一流转,武子期已经呆住,轿子却已经走了。一会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过来,问着武子期说,“你买是不买?我家小姐要买一个花鼓。”武子期赶忙将花鼓给了那个家人。 桃花的颜色是绯红的,小径满地是嫩绿草色,一成轿子随着抬者的脚步上下颤动,一路花鼓的咚咚声音隐隐荡开。莫小乔看着那小轿子远去,看见武子期站在寺边的人潮里,怔怔的买不开步子。 一个老者呵呵笑道,你看见什么了?莫小乔看去,正是家里的老树精。莫小乔笑道,“看一段故事。” 老树精哈哈笑说,“你能看见,果然是个奇人。我就和那老太太说,找你做徒弟吧,那老太太说,你是个蠢材,活的岁月不少,半点道行没有,不是做道家的料。”莫小乔笑说,“我不学。”老树精又说,“这里有一个姑娘,死了好几百年了,你看见的应该就是那个姑娘,死了但是不甘心,魂魄都走了,可是还是留下一片回忆种在这里了。我替她守着这些记忆好几百年了。” 莫小乔说,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老树精说,“那男人是她情郎。你慢慢看吧。” 莫小乔笑道,“没有了。” 老树精说,“怎么会没有了,每次都要回忆完了整段故事的。”莫小乔说,真的没有了。 老树精摩挲看去,果然没有了。 忽然听见叽叽支支的一阵声音,似乎是什么活物的叫声。 “为什么要守着记忆?” 老树精一边左右查看,一边应道,“当年她是死在我的树枝上的,我答应她了,只要我在世上一天就替她保存记忆一天。”忽然指着那边说,“一只老鼠。” 一只诡异的老鼠,嘴角尖尖,叫声叽叽,尾巴长长,在枯草里跳来跳去。 老树精说,“这老鼠把姑娘的记忆吃了。” 莫小乔奇怪的说,“吃记忆干什么?” 老树精嘴里说着,“饿了呗。”一边起身朝老鼠悄悄的摸过去。 一个头发胡须都白了的老头子,如小孩子一般偷偷摸摸的去抓老鼠,很好笑的样子。 眼看着老树精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小老鼠的旁边,小老鼠仍然兀自不觉的在草上蹦跳。老树精张开手来,那手却不是手,一条条枝蔓叉叉,缓缓的舒展伸展开,果然是老树成精。老树回头朝莫小乔得意一笑,意思是,看,手到擒来。老树猛地伸手去抓,百十条藤蔓瞬间合拢,向小老鼠笼去。 忽然,小老鼠回头狰狞一叫,露出獠牙,在藤蔓的缝隙间一下子跃出,直朝老树的脸上咬去,眼见不好,老树被实实在在的咬了一口。 老树大叫,绿色的汁液渗了出来。莫小乔大惊。小老鼠并不松口,继续啃咬,老树竟没有还手的本事。小老鼠正猖狂时,四周忽然长出无数的草来,草朝着老树和小老鼠爬上来。 小老鼠一看不好,跃起就跑,然而跃在半空,竟然啪的摔了下来,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死了一样的不动了。 草长到老树身上,老树的脸上立刻好了。老树两手叉腰,哈哈大笑,指着小老鼠说,“小样的,还想和我老人家斗。我不使出法力伤害你是怕毁坏你肚子里的记忆。”说着过去朝地上一拎,拿着尾巴把小老鼠拎起来。 “它怎么了?”莫小乔好奇的看着不动的小老鼠。 “它啃了我汁液,我的汁液可是有催眠作用的。”说着,老树哈哈的笑起来,百胡子一翘一翘。 这老鼠叫小红眉,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妖精,会说人言,颇有灵性,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可以吃掉人的记忆。 莫小乔说,“你能吃活人的记忆吗?” 小红眉吱吱乱叫,却不说话。老鼠开始挤小红眉的肚子,小红眉叽叽叫着,四肢小脚乱蹬。莫小乔看老树挤的用力,小红眉疼痛难忍,就央求说,“别挤了,你看它多疼!” 老树吹着胡子道,“妇人之仁。这妖孽,挤死活该。” 老鼠过街谁不是喊打。 眼前慢慢的变幻了时空,忽然又到了旧时岁月了。 一条深巷。两边高墙。 跃过那重重院落,来到一座大宅门的后院角门旁的门房里。一个十一二岁才留头的小丫头正和一个老婆子说话。 “张奶奶,你就帮帮我吧,我妈在外头病了,你知道我们家穷,要是不穷也不把我卖到这里当丫头了。大夫说我妈这病得吃人参,我们家哪里买得起人参。我们家小姐最是仁慈,在府里头寻了一些人参给我。今夜里我哥哥从这里来,好歹你给他开门,让他进来,跟我说几句话,我给了他人参救我妈的命。” 老婆子道,“樱桃,你别哄我,既然是小姐给你的,你明路送去不好吗,干什么三更半夜做贼的一样偷偷送出去。” 樱桃哭着哀求说,“张奶奶,你知道自从前年太太死了,今年又娶了新太太了,我们家小姐也不是亲妈了,平常做事还被新太太骂呢,何况平白施舍给人人参,我不过一个丫头,让人知道了还不是连累了小姐。”说着,从拿出几块钱来塞给老婆子。 老婆子说,“不是稀罕你的钱,这几个也不够我喝酒的,我是看你可怜吧。可别让人知道了,要不我也收牵连。” 樱桃连连道谢,去了。 院落重重,茜纱堆烟,穿红着绿的女孩子们在深宅大院里走动。一道道的大墙隔开着外界。 秋千架下,红珠正在兀自发呆。一个小丫头说,“舅老爷那边的小姐来了,太太叫你过去。”红珠道,“跟太太说我身子不舒服,不去了。”小丫头道是,转身走了。 樱桃笑嘻嘻的从小径来了,悄悄在她耳边说话。红珠绯红了脸颊,低头说,“不行。我…我不能够的。” 樱桃笑道,“我费了多少口舌,平日都理都不理的老货,今天低三下四的求了好几遍,还不都是为了小姐。小姐不要口是心非了。看你这几天都瘦成什么样了。” 红珠红了脸,不语。樱桃笑道,“再没有人知道,小姐放心。” 于是天就黑了。高墙内一道道的门都闭了。家人们都睡下了,上夜的提着灯,走了一圈,察看着闭了门户,也回去了。敲了三更。 一个人轻轻的扣了后门,一个老婆子出来开门,一个小丫头早在后门接着,把来人引了进来。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渐渐的朦胧起来,只见花影消残,红珠与武子期花树下执手,影色消融,就没有了。 小红眉已经被老树掐得快要断了气。莫小乔说,“它要死了。你放了它吧。” 老树看又没有了,气问,“剩下的呢?” 小红眉求饶说,“爷爷,没有了,剩下的我都消化掉了,变成屎拉出去了。” 莫小乔忽然想起什么,说“老安人有一件宝物,一定能逼它把记忆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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