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后面还有厚厚一叠纸,在打印基础上,各种颜色的墨水痕迹改来改去。孟熙读得吃力极了,她基本能够判定,这是导演为演员准备的角色说明,关于性格特征和导演想要细致表达的各种关节都写在里面。读剧本没有耗费她太多时间,她相信自己只要再细读一遍就可以强化记忆了。但是读这叠纸简直杀死了她一大半脑细胞。 首先,是手写的字迹太难以辨认了。外国人一旦写起连笔字,感觉就像是濒死病人的心电图一样,基本就是一条略有弯曲波折的直线。孟熙半猜半蒙地拼出一个句子,等读到下一段之后又觉得可能并不是自己猜测的意思。 其次,导演写得实在太多又太详细,过于细节的描述让孟熙有点担忧。她更喜欢那种让演员自由发挥的导演,她可以为一个镜头设计出好多种不同的表演方式,由导演去判断哪种更适合;而如果导演对一个角色的表现力了如指掌,那么孟熙能做的也不过是再现导演心目中的每一个镜头——她又不是导演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够演得丝丝入扣呢? 最重要的是,导演对这个角色给出了诸多描述与要求,最终落脚在热情、强势表面下的“儿童”心态。这是要人格分裂吗?孟熙现在的状况是青少年的壳子+成年人的思维,而这个装在青少年壳子里的角色却要再演绎出两个层次,是通过剧情进展一点点渲染,像油画那样一笔笔补上去;还是要把这种意识从始至终贯穿到每一个镜头里,像中国画那样浑然天成、物我两忘? 她靠在枕头上,对着这叠纸叹气。室友琳达在宿舍挂了个名字,每天由外形极富个性的光头黑人司机接送上下学。舒适的宿舍和并不舒适的小床,成为孟熙的个人空间,她甚至可以在卧室里间来回踱步念台词,而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戏剧选修课老师利兹女士对她指导很多,推荐给她的书目足足写满了笔记本的最后两页。 由于资金没能及时到位,开机时间又拖了几个星期。孟熙请求利兹女士监督自己朗诵台词,帮忙指出表演中的不足。利兹女士据说曾经在英国皇家戏剧学院任教,第三次婚姻后随丈夫来到美国。她原本有机会去到最好的大学任教或者去纽约的高级剧院担任艺术指导,但由于第三次婚姻也很快破裂,她就从东岸搬到西岸,受某位理事会大佬的邀请进入了私立女校任教。由于缺乏男主角,学生们对于戏剧的热情度并不高,据说利兹女士之前还指导过学校的里的写作小组尝试编剧,坚持了几个月后学生们就陆陆续续退出了。孟熙好奇地选了这门课,才发现课堂内容更像是戏剧鉴赏,除了帮助那些立志嫁入豪门的名媛小姐们普及一些艺术知识,增加一些闲谈资本之外,根本没有涉及理论以外的知识。然而当利兹女士了解到孟熙曾短暂实习于纯女性演员组成的阶梯剧团之后,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兴趣。她说她对东方戏剧兴趣浓厚,还曾经专程去法国看过一场昆曲《牡丹亭》的欧洲巡演。“非常美,有种打动人心的魔力。”说起《牡丹亭》,她总是用一种宛若梦游的腔调。孟熙是不会昆曲的,但是她还记得在剧团时练习过的小戏,一两个小小唱段就足够应付利兹女士的好奇心了。 当她们从“东方戏曲”的幻境中走出来,主动权就会自动回到利兹女士的手中,那种严肃的表情和冷硬的英国腔常常在排练中让孟熙对自己的表演方式发生怀疑,尽管有时候利兹女士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叹息也会被孟熙刻意忽略掉,然而每次回到宿舍之后,所有“被叹气”过的瞬间就会像放电影一样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为了让自己能安心一点,她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宿舍的卫生间里——洗手台前的镜墙可以让她看清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而放大5倍的化妆镜让她每一个微表情都变得夸张——她要知道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就必须反复地研究自己。 三周之后,剧本朗读会召开了。伊万·霍尔兴致勃勃地为定角斯特西的孟熙和定角威廉·科尔文的比尔·理查德做介绍,这位大有前途的导演说话有点结巴,又十足罗嗦。孟熙顾不上挑剔伊万的语速,她盯着儿时的偶像比尔,感觉就像是在做梦。 “认识您我很荣幸……”她才刚开了口,比尔的大手就伸过来,于是她定定地看着对方骨节分明的长手指好几秒钟,才想起来把自己的手放过去。 比尔的掌心温暖干燥,几乎把孟熙的手整个包裹住,他礼貌地用力握了握,又很快松开了。这是一位早已上了年纪好莱坞明星,笑起来眼角有着细细密密的鱼尾纹,看起来并不像近期的动作片中那样英气勃发,但声音却一样浑厚:“千万不要说你是看着我的电影长大的,这样的话太让人伤心了。”他侧过头对印度裔助理调侃,“最近我听到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是不是意味着离终身成就奖越来越近了?” 整个剧组都笑了起来,小助理也凑了个趣:“嗯,可能还有三到五个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的距离吧!” 比尔摇头,神色中居然还有一点点孩子式的顽皮的味道:“太累了,我只需要再来一个奥斯卡和一个英国学院奖就够了!”他一边说一边做势用手掌挡住孟熙那种小影迷式的倾慕眼神,“三十年前我做梦都希望有漂亮女孩愿意这样盯着我,但是,亲爱的,你迟到了三十年,我的心都已经衰老得死去了……” “嗯……大家都笑够了吗?我想我们可以开会了。”伊万·霍尔打断了人们的嬉笑,比尔迅速坐直了身体,刚刚戏谑的神情如潮水般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力以赴的专业精神。注意到这个瞬间,孟熙觉得自己的状态也被唤醒了—— 是的,你在这里还是个新人,就一定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一旦谈到电影,伊万·霍尔那种磕磕巴巴的语言节奏就慢慢开始变化了。在讨论会上,导演是当之无愧的主导,他可以给演员提出任何要求,演员当然也可以讨价还价,但你还价越多,往往就会越容易暴露出自己在表演方面的不足。漂亮的黑人小伙子利亚姆就陷入了这个怪圈,他总是希望杰米这个角色可以更正直,甚至提出来杰米可以是斯特西的初恋,并且还在恋慕斯特西的“创意”。他想要表现的原本是自己对电影的关注和喜爱,但伊万·霍尔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不愿意演一个令人憎恨的小混混,是因为你希望在以后的作品中演出更多的巧克力花瓶?”利亚姆跳了起来,他紧紧攥着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在导演的鼻梁上。 伊万·霍尔对此视而不见,他转向孟熙开始提要求: 贫困的生活让女孩早熟。 所以斯特西有肮脏的小习惯,也有某种精神洁癖。 斯特西小的时候被邻居侵犯过,在这个崇尚暴力的街区,她认为自己遭遇不幸的原因在于没有父亲可以去伸张正义。 这个独立长大的女孩,充满警惕地打量世界,试图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家人,甚至把刚刚出现的父亲也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 “你很独立,这很好;眼神里有点早熟,有点迷茫,这也很好;但是你还不够强大,我要看到一个气场强大、眼神有点凶悍的女孩子……当我们进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我还需要你表现出非常脆弱的一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孟熙点头:是,我明白。 “不不不不,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是,你要把握好这两种气质之间的差别,不能像上下台阶那样起伏不定……” 孟熙努力点头。 “唉,不不不,你知道我希望你做到什么程度吗?就是……就是……”导演好像突然失语了。 比尔笑眯眯地冲孟熙眨眨眼,在导演身后比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孟熙只能小心翼翼地猜测着回话:“我会朝您要求的方向努力的。” 陷入窘境的伊万·霍尔突然被这句话解救了,他明显松了口气,安抚地握住了孟熙的肩膀拍了两下:“好女孩,好好学,好好干,我就知道你比迪士尼那群-小-婊-子-强多了。” 迪士尼那群-小-婊-子-…… 孟熙感觉自己准备好的笑容都僵硬了。幸好,伊万·霍尔放过了她,开始和比尔聊起关于威廉这个角色的定位。 剧本朗读会预计是五个工作日,以伊万·霍尔工作的精致细腻,五个工作日肯定不能打磨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是比尔能为这部电影腾出的档期只有不到四十个工作日,于是所有的工作都要根据比尔的日程做调整。这是好莱坞法则,没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不仅要考虑到大牌明星的档期,就连车队的往来调动,录音组、美术组的搭配同样是早已预订好的,孟熙曾经亲眼看到导演助理整个人都“埋”进了一大堆小山一样的打印资料——那不过是最近十个工作日的拍摄日程表罢了——制片人、副导演、各组组长会拿到专门的协调表,此外每个工作人员都会拿到几套表格。仅仅是发给孟熙的日程表,就修改了三四次,每次她都不得不重新用荧光笔把自己的备场时间标记一遍。 “这就是电影工业,演员不过是流水线上的某一环而已,甚至不能算是最终的产品。不过每个公司都有培养明星的计划,这才是好莱坞真正的文化产品,每年出头的那些新人,不仅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团队做支撑,还要有上层的扶持和完整的推广计划。”利兹女士听说孟熙在朗读会上的表现还不错之后,又简单聊了聊自己对表演工作的理解。“已经接了第一部电影,你也到了该签经纪公司的时候了,剧组有没有人接触过你?” “导演助理凯特和我聊过,她有意介绍我去一个名字特别长的经纪公司面试;利亚姆的经纪人是专门代理黑人演员的,他也透露过想要签亚裔的想法……现在这部电影没有太多外景,拍摄周期也不长,我觉得自己也可以。等到签下一部片约的时候,我想先聘请一名助理。” 利兹女士笑了:“不签大经济公司,在好莱坞的路只能越走越窄,你要知道这一点。” 孟熙当然知道。即便再成熟的电影产业链,也无法撼动造星工程背后的利益驱动。打造最顶尖的明星,需要最广泛而强力的资源,为了换取这些资源,很多表面上风光一片的明星签下的合约也往往最为“谦逊”,甚至有“双合约”这种非法的附加条款。只手遮天的大公司哪怕和最为当红的明星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吃肉喝汤这种把戏而已。而孟熙之所以并不急于和经纪公司建立联系,就是因为这些极为有限的“力捧”的机会,几乎无一例外地给予了白人明星。这种现状可不是喊一两声“反对种族歧视”就能改变的,打个很简单的比方,你看见哪位被力捧的好莱坞新星从一开始就公开同性恋身份的?哪怕成名后出柜的顶级明星,都很可能从此和富有男子汉魅力的英雄角色失之交臂。在这个充斥着同性恋者的圈子里尚且存在这样的差别待遇,更何况是根本无法隐形的肤色和种族问题呢?几乎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个试镜现场,都有无数帅哥美女为了一两次上镜的机会而反反复复地努力。一个亚裔女孩凭什么和金发蓝眼的漂亮姑娘们争抢市场?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能寄希望于传统的好莱坞造星路线。 在这个靠别人的眼光和评价生存的圈子里,过度规划未来毫无益处。孟熙曾在“记忆”中参加过一场国际珠宝品牌的年度酒会,她穿着一双并不合脚的鞋子疼得痛彻心扉的时候,看到酒会上最重要的明星嘉宾,正在经纪人的指挥下傻乎乎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明星展示的环节结束了,然而现场并没有休息室,那样一位360度零瑕疵的美人,原本应该可以掉头离场,也算是完美谢幕。可惜经纪人似乎想让她认识一下商业人物,奈何现场的闲人太多,且不是公关人员就是贵妇VIP,偏偏没人吃“我见犹怜”这一套,以至于她磕磕绊绊地一个转身,正在迟疑要不要找个地方脱下鞋子歇歇脚的孟熙就正好看到大明星裙摆上的鞋印和在人群中无意中刮脱丝的绶带。喏,经纪人可不仅仅是拿提成的人,还是能掌控明星一言一行的管理者。孟熙宁可趁着年轻继续摔打摔打自己。 决心下了,做起来却颇费力气。伊万·霍尔的做派是边拍摄边调整,一条拍过之后很可能会产生新灵感,于是全组人马都要重头再来,大日程表改完,小日程表还得做调整,有的时候明明应该是上午的场景,却拖到了傍晚才轮到孟熙拍摄。剧务也忙得头昏脑胀,常有通知不到的时候,别人只是在背后抱怨一下剧组的“不专业”,孟熙却还要安排自己的课程。女校管理严格,如果门禁之前赶不回学校,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开机不到两周,她已经在外面住了四次酒店了。连比尔·理查德都察觉到孟熙在表演之外的杂务中左支右绌,当即让印度裔的助理把她的一部分杂务接了过去。 孟熙很是不好意思,只能把招募助理的计划提前了。利兹女士和剧组成员介绍的助理都是专门混迹经纪圈的公关人员,薪资标准相对于目前只有一部片约的孟熙来说有点过高了。在这种情况下,来自熟悉芭蕾圈子卡佳的推荐显然更适合孟熙的需要。卡佳介绍的桑德拉是洛杉矶本地人,原本是芭蕾舞团的行政秘书,受舞团首席换届之争的风波影响正在另谋出路,她过去的年薪也只有4万美元多一点,对于年薪5万的公关助理职位可谓志在必得。不知道卡佳如何穿针引线,让桑德拉在第一次见面就对小小年纪的孟熙表现得言听计从。公关助理的合同有现成范本,孟熙和利兹女士边讨论边修改,最后才定下了最终的条款。 孟熙仅有的担心是桑德拉会不会觉得权限受到限制,但这一点担心也很快被桑德拉坦荡的回答打消了。 桑德拉很高兴地告诉孟熙:“工作量比以前伺候十多个麻烦精的时候少多了!不不不!我一点都不想要负责业务洽谈,我只想做好我份内的工作。”她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整理好了全部的日程表,并且精确地在递给孟熙单日日程表的同时,还贴心地帮她设计了手机提醒。曾经打理过十多个“麻烦精”和整个舞团业务的桑德拉,当然是值得一部电影片酬的——是的,孟熙这次的片酬差不多全都“填”在了桑德拉的年薪里。 虽然小主角的事业看起来比当配角顺利多了,但是为什么她即使做了主角手里也存不下什么钱呢?孟熙对着忙碌的片场叹了口气,穿上有点褪色的牛仔夹克,投入到“斯黛西”的世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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