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熙没能把莎莎推醒,自己先下床去洗漱。学校在小山包上,没有水井,缸里的水还是所谓的校工,实际上是附近的学生家长帮忙担过来的,学校里现在住着一个支教老师和一个本地老师,水得大家省着用一周。她看了看水缸,撸起袖子,用半个葫芦舀了“一层”水出来,单手撩着就算洗了洗脸。洗完一看,胸前衣襟在刚刚舀水的时候蹭了水缸外的灰,裤子上就更别提了。她带了雪白的毛巾来,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挂的地方,只好仍旧塞在包里。 早饭是本地老师帮忙做的。孟熙原本想去搭把手添柴,结果差点把火苗压灭了,她只好放了手。支教的年轻老师是个有点腼腆的小伙子,原本叉着手看孟熙添柴,又是好笑又是摇头,等孟熙甩手不干一起身,他就不好意思似的避到外面去了。 没等早饭做熟,苏家大哥二哥就从外面进来了。来的路上,向导指了溪流的方向,说最近下雨多,几年没见的泉眼又冒水了,应该可以喝。他们留了心,知道这里水不够用,就想要担点水来备用。问题在于他俩也没干过农活,一担两桶水,路上洒了一半,也只剩下一桶了。 本地的老师和他们聊了几句,拿过葫芦来舀了水尝尝,很有经验的样子。“可以喝,甜着呢!城里人没喝过吧?都尝尝,都常常,”他喊支教的老师把库房里的桶子都找出来,“这样的泉眼‘活’不了几天就‘封死’了,咱得多存点水!” 于是男士们用了一整天来运水,而孟熙几乎大半天都在安慰莎莎。莎莎醒过来之后整个人就是呆滞的,她昨天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什么用都没有。她拒绝换衣服,也拒绝洗漱。孟熙想不出怎么帮妹妹刷牙,只能认命地帮她擦了擦脸——湿巾上黑得不能看,擦出来一条一条的,像是没画好的碳墨画。 这才是开始,他们要在这里住三个晚上。孟熙有点担忧地看看莎莎,她正坐得笔直,面对着炕头用报纸糊得看不出颜色,还塌了一小半的墙。从背影来看,她简直就像是苦行僧或者神经病。孟熙小心翼翼地挪下地:“早饭在灶上,一会儿记得吃。” 莎莎没有反应。孟熙怕她撒娇不吃饭,等到胃疼这里又找不到药:“山里就两顿饭,下一顿得傍晚了。” 莎莎还是没有反应。 孟熙直接走了出去。山村小学,一共就两间教室,两个男老师要分出去一个人挑水,另一个就只能领着二十几个孩子上活动课。据说这还是孩子们提前回家说了城里要来人——城里来人在这里就等于是有免费物资发放——也只有这种时候,家长们才舍得不让孩子在家里帮工。看到孟熙,孩子们的眼神溜溜地跟着转,傻乎乎地笑,过了一会儿,才有个看起来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子扯着嗓子喊了声什么,于是大家哄笑起来。腼腆的老师留在山里已经几个月了,能听懂孩子们的方言,就红着脸解释:“他们想问你要礼物,不好意思说呢!” 哪里不好意思了?即便孟熙听不懂,也知道刚刚那个小男孩是在带头起哄。物资是找了本地的挑夫运过来的,但是发放的清单在二哥手里,要到放学才会发下去,让孩子们带回家。妈妈的学生叮嘱过,山里的孩子没有刷牙的习惯,不要随便送糖和巧克力,零食不如能抗饿的糕饼,孩子们带回去还能给大人尝尝。孟熙翻了两个大盒子出来,这是她选的曲奇饼和脱水蛋糕,比大路货贵一些,依旧本着经济实惠、管饱管够的原则。孩子们一哄而上,老师追在后面试图组织纪律,盒子却已经见底了。两个矮个子的小女孩没挤进来,伸着空空的小手在盒子里捞了几下。刚刚起哄的男孩老大不情愿地从自己塞满所有口袋的糕饼中掏出一个,拆了包装,对半掰开,胡乱塞到两个小女孩嘴里。女孩们捧着曲奇饼吃得像小老鼠一样快,眼睛还盯在同学们一把一捧的“收获”,一脸要哭的样子。孟熙只好又取了几条威化饼,对半分给她俩,刚好还剩一个,被那个男孩子像猴子一样迅速地抽走了。他说了句什么,两个女孩都老老实实的。孟熙猜,他大概是认为自己拿出了一个饼干,应该再得一个补偿。 有了吃的,孩子们就对这个小姐姐亲近起来,也敢过来用黏糊糊带着饼干渣的手拉着她玩了。小一点的孩子要靠比比划划和眼神交流,大一些的几个孩子都能说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最闹腾的男孩,吐字发音其实很标准,只是语速一快就又变成了山里方言的调调。他问孟熙从哪里来,孟熙回答之后,又不懂装懂地应答:“哦,那是大城市,我知道。”孟熙问他能不能带自己去山村里看看,他看了看她的鞋,嘻嘻地笑:“你这样,走不了。”为什么走不了?他竖起两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裤腿,孟熙看见的是满溅的泥点和看不出颜色的鞋子。“我家可远,你走不动。我带你去秀梅家,她家有三个弟弟,光腚没衣穿哩。”他昂着头,好像骄傲于自己付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牺牲。 山里黑得早,放学也早。男孩走在前面,背着领到的新被褥,吹着破了音的口哨,十分轻松的样子;孟熙在中间,包里装着一些小零食,她没给婴儿准备礼物,果然还是思虑不周;大哥苏文城跟在最后,拎了两袋小包装的白面,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孩子们帮忙。 “大岗!大岗!”孟熙终于知道了熊孩子名叫张岗,就随着老师一起叫他的小名,“你慢点,我要跟不上了。” 大岗歪歪嘴,不留情面地嗤笑:“还说要帮大哥拿面?空着手都走不稳!” 孟熙好气又好笑。大岗领物资的时候就上窜下跳,嘴里没一句好话。这地方虽然偏僻,每年也总有一两次省里组织的“献爱心”活动,山里人穷归穷,领物资的时候比谁都精。大岗比比划划说那么多,还不是想让他们下次多带点更实惠的东西。 秀梅家从外面看还算整齐,进了屋几乎没处落脚。孟熙第一次看见人和猪、鸡生活在一起的混乱场景,秀梅和母亲据说都在县里打工,家里留下的是喘气像风箱一样的秀梅爸爸和蹒跚着干活的奶奶。孟熙理所当然地把“光腚”的弟弟想象成在炕上爬的婴儿,没想到可以称得上婴儿的也只有一个,另外两个男孩都能跑能跳,赤条条坐在地上玩土。全家人只有两床被,辨不清原色的被角已经露出了棉絮。 屋内恶臭的气味、污糟的场景让她险些当场吐出来,这不仅仅是贫穷的问题,也是一种可怕的卫生习俗。孟熙忍了又忍,还是走到院子外面和奶奶聊天。大岗也不在这家的屋子里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顺着低矮的土墙爬到几乎已经塌了一半的厢房屋顶上,正嚼着一片据说是烟草的叶子,看无处立足的“城里人”的笑话。孟熙觉得大岗是故意带他们来这家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抵触整个世界,大概也很难喜欢动不动就来“资助”他们的山外人。 她觉得很好笑,就故意招手把大岗叫下来,让大岗帮忙翻译奶奶的方言。一知半解也能聊,不过有了大岗翻着白眼的翻译,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就清楚得多了。孟熙听奶奶说起山里人住得有多远,传说这边的山里曾经也是有森林可以打猎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打到的动物了,好多年轻人去县里打工,挣回几个钱好给儿子娶媳妇。问奶奶为什么年轻人不去沿海城市打工,挣得多一些,奶奶一脸惊恐:县里就要走那么远,去城里可不就回不来了?地是穷的,山也是穷的,就连县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工作。国家安排教师来支教那么多年,山里的孩子能考上专科就不错了。 留在这就穷得只能靠救济,没人想要真正出去闯一闯,家家户户都超生,生了靠天养,居然还真活下来不少孩子。就这样一代又一代,教育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观念和命运。 孟熙暗自心惊。他们走回学校时已经天黑了,大岗回家后,孟熙一直在和大哥聊天。苏文城对这种贫穷的循环与遗传有自己的看法:穷一代,可能是命不好,也可能是能力不足;但是代代都这样穷苦,那就是没有志气,城里还不是一样有混吃等死的懒汉闲汉?孟熙不赞同,她觉得秀梅和妈妈已经很努力了,或许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一些,这家的状况就能恢复一些。苏文城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你还真是小孩子”。孟熙怎么服气,她比大哥小十几岁不要紧,可是她也不是白白多活了那么些年的,于是搜肠刮肚、据理力争,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苏文城不接她的质问,笑笑说:“这两天多走走别的人家,咱们慢慢看。” 莎莎还是不吃东西,好在情绪明显缓和了一些,还打听他们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孟熙就像讲故事一样给她形容了一下秀梅家的情景,讲到特别细节和形象的地方,莎莎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然后突然意识到被褥也并不如何干净,整个人都在炕上弹了一下。刚巧走进屋来看她们的二哥也被吓了一跳,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二哥是挺会偷懒的一个人,遇上莎莎这样近乎绝食的状况,自然大义凛然地表示要留下来陪莎莎。孟熙默默看了他一样,在内心里表达了无限鄙视:说得好听,不过是不想吃苦而已。 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里,孟熙和苏文城走了两三个村子,全靠一家山里的“富户”牵出了小毛驴,孟熙可以在平缓一点的路上感受一下骑驴的摇曳颠簸……直上直下的陡坡还是要自己爬,好在村民们都是走惯山路的,随手扶一把,就像铁钳一样牢牢勒住你的手臂,可以直接把你“抬”过一小段坡路。 苏文城说的是对的。山里贫富差异并不明显,但还是有过得好和过得不好、过得仔细和过得不仔细的差别,即使是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景象,也有人家是干净整洁,穷得一尘不染,连衣服补丁都打得针脚细密,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之情。 “我看到这家才知道,一样的日子也有体面的过法,”孟熙感慨。 人与人性格不同,选择的生活方式也不同。即便他们是资助方,也并不能对此加以干涉。受到资助的人,到底是连着几天吃好喝足把捐款花掉,还是积攒下来购入家畜养殖繁衍,都是对方的选择。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后果,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地方、有的人家“越扶贫越贫困”的原因。 带着这样的感触,孟熙和大哥、二哥、莎莎妹子一同踏上归程。莎莎这几天至喝了一点点水,吃了几个削皮的梨子,真真正正的颗粒未进。大哥二哥一起批评她,她才哭着说自己不是故意闹绝食,而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吃。到了车站,她整个人仍然是恹恹的,直到转进省城的机场,喝了一听可乐之后,她才恢复过来,大吃了一顿。二哥拍着桌子大笑:“还真以为你得了厌食症呢!早知道带一箱可乐下乡,你能把村子里的小猪吃光!”莎莎满嘴嚼着东西翻了个白眼:“还说我!我要把零食都送给小朋友们,你抢了好几块巧克力走,当我没看见?小朋友多可怜,你还抢,丢人不丢人?”孟熙乐不可支,伸手到二哥口袋里一摸,果然还有两块,当即“没收”,和莎莎分着吃掉了。 孟熙除了很小的时候在姥姥家住过一阵子之外,就很少再有像现在这样和表兄妹们亲近的时候了。大哥对弟弟妹妹们一贯非常关照,这次也专门把孟熙一路送回家,当然还少不了对孟熙的表现大加赞扬——如果不是他趁机把“有个美国男孩给孟熙打了好几个电话”这种黑状也爆给苏玉文,孟熙会更加发自内心地感谢大哥的。 大部分时间里,父母对孟熙都是一种比较信任的态度。由于工作繁忙,他们关注的从来不是子女教育中细枝末节,而是抓大放小,孟熙又是记忆力非凡的孩子,父母的要求一遍就记住,不会出什么岔子。 然而,“早恋”显然是父母不太能接受的原则性问题。孟荪义因为工程的事情去了遥远的南半球,居然一天之内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先是和苏玉文在电话里吵了一架,接着又训了孟熙足足半小时。这个□□的父亲暴跳如雷,训话的中心思想是:一,早恋不行,老子打折你的腿;二、外国人不行,老子打折他的腿;三,我们没把过关的男孩全是垃圾,老子要打折全世界的腿;四,你还这么小,二三条都根本谈不上,老老实实读书工作,否则小心你自己的腿! 孟熙让听筒稍稍离开耳朵一点,免得被爸爸的吼声震聋。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种毫无逻辑、充满戾气的交流方式全盘接受,甚至放下电话时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窃窃地笑。父母对她失望,继而全无交流之后,她和谁谈恋爱,合适不合适,过得好不好,又有谁担心过呢?有的时候,有人对你生气,或许只是出于关心和爱。 如果是小孩子,大概会因为父母的约束而心生叛逆。她则全不在意。在婚恋这种事情上,父母永远拗不过孩子,无论如何反对,最后总是会让步的。 和爸爸的暴怒相比,妈妈的温和态度其实更具有杀伤力。孟熙只能在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就要去机场。这个晚上她是和妈妈一起睡的,聊天聊到凌晨,困得无法支撑。当她翻个身宣布必须要睡觉的时候,眼皮已经粘在一起了,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不能再聊了,再聊老底都被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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