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 琳达找到了搞定投资人的办法。而安德鲁也为《影像遗失》安排了明年年初的奖项公关事宜——除了他的公司会为这部影片游说评委，马斯特斯先生和凯特女神也愿意为女儿在电影界的第一次亮相动用一些“私人关系”。这等于为她们的夺奖之路上了双保险。 不过，为了让这个奖项拿得更安心一些。她们也要努力去欧洲扫奖，各种名目的“青年电影节”参加几个就够了，正好凯特的新片、马斯特斯先生的戏剧，都要参加莫斯科国际戏剧艺术节。安德鲁建议《影像遗失》也去试一下，毕竟俄罗斯观众对恐怖小片的反响相当强烈。如果顺利拿奖，就当是为年初的大奖打前站；如果不能拿奖，“就当是全家度假，”安德鲁对琳达说完又转向孟熙，“你可以当作文化交流、学习……别皱眉，我记得你的简历里的第一部以电视剧！你的俄语，还没有忘光吧？” 惊喜并不止这些，孟熙在打开安德鲁准备的资料夹之后发现，这个艺术节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知名艺术作品和艺术团体。阶梯剧团的英文名称赫然在目，被编在了“歌舞剧展演”环节。像这种级别的海外演出，路容和曾亦如是一定会来的。她们很久没见面了，曾亦如仍然会写信给她，可是美国邮寄速度实在太慢，到现在为止，她只收到了曾亦如两封来信——大概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曾亦如根本没有提到关于她要去莫斯科国际戏剧艺术节演出的事情。 孟熙在兴奋与狂喜中，给妈妈打电话。诸多巧合让她觉得，说不定这段时间苏玉文教授也会在俄罗斯交流访问，那样的话她很乐意介绍自己的新朋友琳达和妈妈认识。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可爱的朋友，妈妈一定会放心很多。苏教授默默听女儿说完这一系列幻想之中的安排，才开口告诉孟熙：今年的交流计划年初已经完成了，而且在如此大型的国际戏剧艺术节期间，各大酒店都被演出团体和经纪人们预订了，即便想要临时飞去也不容易找到住处。“你多和朋友们见面聚会，多去看一些高水平的戏剧。真要走专业这条路，业务水平始终是第一位的。”来自教书育人的苏教授的谆谆教诲，迎头痛击了玩心大起的自家女儿。 被教育的孟熙同学定定神，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计划中。曾亦如喜欢“帅得人一脸血”的弗拉基米尔吧？虽然弗拉基米尔结婚了，但这毫不影响他总是被花痴的命运啊！她雄心勃勃地拨通了弗拉基米尔的电话，却发现无人接听。打给玛利亚呢，管家说沃尔科夫先生和太太都出门度假去了，“他们不想被打扰，我建议您短时间内不要再来电话了”。这，真是，无情的拒绝啊。 幸好，菲奥娜也有演出，必须要留在莫斯科。她怀孕了，性格也变得有些孩子气，无论如何都要约孟熙去看马戏。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她突然想起来：“米沙会很忙，我让他留票给你吧！他的戏剧作品非常棒！我有预感他这次会拿奖——这段时间他天天和评委会的老家伙们喝酒，如果他有时间，让他介绍一些好说话的评委给你。不不不，你一定要提前联系他！在那些掌握打分权的老家伙中间，他说的话比任何大牌的公关公司都有份量！让他推荐你的作品，你们会顺利拿奖的！” 如果菲奥娜说的是真的……孟熙反而犹豫起来。明明知道这段时间米沙会很忙，有作品要参演参赛，还要陪评委会的先生们喝酒……在这个当口真的有必要让朋友动用人脉、辗转游说去争取一个“打前站”的奖项吗？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各司其职——争取奖项的工作交给安德鲁好了。事关他的工作能力，她又何须拉米沙来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不过，正因为有了这许多的安排。她才和琳达商量，将自己在莫斯科国际戏剧艺术节的行程由三天扩展至一星期。很快，会在莫斯科停留四个星期的马斯特斯先生又表示，他有一部“老朋友”的戏要看，也想要带女儿去看戏，于是他们的行程又变成了10天。凯特女神对此显然是不屑一顾的，她只参加电影周的活动部分，三天日程刚刚正好。 心里牵挂的全是艺术节期间的安排，孟熙仍然得让助理开车，一起去寻找离家出走的特纳先生。 特纳走得并不远。 从洛杉矶出发，驱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在地图上找到一个工业小镇。小镇已经废弃近十年了，从网上的资料来看是因为金矿和伴生的铜矿被挖完了。矿主遣散了工人，而随着工人的离开，小镇所有的与生活相关的产业也都迅速萎靡。十年前，这里关闭了医院和幼儿园；五年前，这里的警局和邮局也被取消，合并到附近的城镇里；到现在，桑德拉不得不绕道另一个小镇去加油，以确保她们不会遭遇半路抛锚。孟熙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电话是否畅通？她一直密切关注手机信号，在主干道上断过一阵子，不过很快她们路过一处还没有来得及拆除的基站，于是信号又恢复了。 特纳能在这里生存下去，说明这一带基本是安全的。 但是孟熙不能掉以轻心，即便是洛杉矶也有一些街区人员混杂，更何况这种废弃的小镇往往是瘾君子的落脚地，如果偏偏被她们撞上，而警察还在另一个镇子里，那可就麻烦了。 她们约定了互相联系的方式。孟熙循着特纳所说的建筑，走了进去。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工厂的车间，高大的机床都用塑料布从上到下团团包裹，多年来尘灰覆盖，已经看不清里面的内容。过道似乎还有人打扫，孟熙不大相信特纳会做这种事，毕竟他自己的家都一团乱。高大的穹顶上闪烁着落下来就所剩无几的灯光，四周较低的窗子全部被钉死了，只有高处开敞的一扇扇大窗还能透出明亮的天色。 这个，地方，实在，太像命案现场了。 孟熙并不真的担心哪里会冲出影视作品中的变态杀手，她只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容易感到紧张，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她被吓得抖了一下，定了定神看上去—— 小可怜特纳先生正神气活现地站在二层，扒着头往下看，手里还举着喇叭扬声器：“上来！上来！” 原来是躲在了这里啊！孟熙顺着钢铁舷梯一路小跑，终于看到了特纳先生写作的地点。 大概是，这个车间的，值班室？光线非常好，仪表墙本身就灯光闪烁，头顶的高倍白炽灯照得一切都冒着白莹莹的光，在这种地方写作的特纳先生眼睛没瞎大概也是有赖于天赋技能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孟熙进门就看到打印机旁边那一摞稿纸了，可是特纳都被她吓跑到空旷无人的废弃厂房里来了，她要让他知道，她会遵守规则和承诺，如果他不开口，她是不会碰他的剧本的。 “我的同学……这是他家的产业……原本需要人值班的，这两年连值班的人都找不到了……他开过玩笑说，我可以用这里写作，我就来了，”特纳说着说着，又开始拼命啃手指，“那个，我以为……不联系你，我会写得快一些……可是，并不是这样……” 特纳慢慢露出沮丧的表情，他似乎对自己的状态也很不解，拿起那叠纸，犹豫着没有直接交给孟熙：“我写完了——110页——一部电影的容量！我很清楚这不是艾森伯格先生现在想要的……只是，我现在只能写得出这个……” 他拿着稿纸在手里，像是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在屋子里向左走几步，又向右走几步，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仿佛狠下决心一般，把稿纸都塞进了孟熙怀里。紧接着，他就后悔了，用手拖出稿纸，试图拽回来。 孟熙怎么能让这个家伙出尔反尔？她和他拉锯了几个来回，突然尖着嗓子大叫了一声。特纳果然被吓到了，身体还保持着要从她手中抽出稿纸的动作，却明显卸去了力气。她抱着稿纸一转身，背对着他开始看。 特纳知道来不及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怦直跳。这是他不敢拿给导演看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希望这个女孩能第一个看到。他明明那么恐惧她唇齿间犀利刻薄的话语，但他又总是有怀着一点点隐约的期待。他不该有期待的。她和那些看不起他、百般戏弄他的女孩子们有什么区别呢？大概也只是偶尔施舍的一点点善意罢了。他又不是没有接受过来自女孩子的善意，可惜最早向他伸出援手的那个女孩，再也看不到他所做的一切了。 孟熙知道特纳在等待，她理应猜出他的紧张与忐忑，但是她顾不得了，她只想要尽快读完这个故事——读剧本不如读小说流畅，英文阅读的过程让她跳过了一些字句，好在不影响她接收大部分信息。有些台词很有力量也很有戏，她为了阅读顺畅跳了过去，心里隐约浮现出“等下要念几遍，找找感觉”的想法，接着又把全副心神投入到故事展开之中。 她以为自己已经读得足够快了，看到最后几页时更是飞快地翻过，然而合上稿纸一抬头，脖颈的酸痛感告诉她：你低头太久了。 她抱着稿纸转头去看特纳，特纳殷切地看着她。房间里并不暖和，他的额头却大汗淋漓——他为什么如此紧张？ 读到一个好故事，孟熙满心欢喜。直到此刻看到特纳的表情，她的理智才突然被唤醒，大脑里隆隆作响，回荡着一个质问的声音： 等等！这不是说好的剧本啊！ “你……”她差点就要发火了，然而想到自己已经把特纳逼到这种鬼地方来，又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尽量调整表情，和缓声音询问，“你还没有写第一部的剧本？先写了第二部？” “我有写梗概！”特纳看出了孟熙脸色的变化，他自己又心虚，慌里慌张地拽出一摞皱巴巴的稿纸，“我写了四十页，然后，然后……嗯……我就写了这个……不是第二部，是第三部！” 孟熙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想让自己更平和一些，然而这口气在她喉咙里卡住了，上不来，下不去。她捂着胸口想要站起来，连身体都不大对劲，好像被什么牵扯了一般。特纳忙乱地过来扶她，又在她背上捶了一下，喉间轻轻一响，她才算缓上这口气。 “故事很好……”她强忍着怒火夸了一句，然后就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赞美了，“可是，导演要从第一部拍起，我们都知道不一定会有第三部——即便有，也不一定仍然用你来做编剧……” “我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特纳垂头丧气地说。 “所以，如果你想让第三部的剧本有机会见天日，就应该——先把第一部的剧本保质保量地写出来。大家都知道绿巨人的起源故事对不对？你要改编这个故事，让它更有吸引力……”当然还有更快地写出来，特纳负责写剧本，孟熙负责监督速度与进度。 大半个月过去了，就拿出这样的成果，实在不像话。 “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孟熙帮特纳做了主，“还是让你在家里写作比较有序！” “不！不！”特纳抱住了自己，跳到一边，“我在这里写得速度很快！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会把第一部写出来的……我快要爱上这里了，并不想回家……” 少女姿态的编剧先生让孟熙觉得自己仿佛是什么可怕的流氓，她只好放弃拖走特纳的计划，好言相劝：“那么，这次千万不要再写成第二部了……别让导演先生等得太久。” 特纳用脊骨抵住墙角，冲着孟熙，把一颗大头点得如同在风中颤抖的气球人。 “你真的不回家？”孟熙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住处？那……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特纳先生！每天和我通个电话，这点你能做到吗？” 特纳迟疑了一会儿，看到孟熙脚尖一转似乎要走过来，又慌里慌张地点头。 “如果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下你的写作进度——你想吃点什么吗？我让助理开车给你送来！如果我有空，我就会来探望你，你也可以告诉我需要什么生活用品，我给你送过来——不要不好意思，成人用品也可以。” 特纳被她的暗示吓到了，好一会儿才嗫喏着说：“不要助理……我不想见不认识的人……”声明了这件事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想吃油炸汉堡，不，不，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好，下次来我带给你！如果——你按时给我打电话的话！”孟熙尽量掩饰住自己的失望，笑眯眯挥手再见，径直走下了颤巍巍的舷梯。 特纳扑在二层栏杆上，扒着头看她，没了指甲的手指在栏杆上按得发白。他在鼓励自己提问，可是又屡屡失去勇气，终于在那个女孩走下舷梯，回头向他招手时问了出来：“剧本……你……喜欢吗？” 这个问题太让人生气了。但是孟熙不能再吓唬特纳，她仰着脸、眯起眼看他蜷缩着身体站在栏杆边，心里的忐忑写在脸上——他需要她的鼓励，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仍然想要讨要一份信念。 她笑了，像一朵顶着清晨露珠的花蕾，从微尘中慢慢昂首挺立，预备好要给世界一次绽放的喜悦。 “我喜欢！真的！我会非常非常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演好自己的角色，我要准备一个最好的自己，尽力让这个故事可以完整地落幕……所以，你也会为此努力吧？” 特纳看见了这个笑，听见了她的话，然而他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他的神魂已经飞起来，进入到另一个线索庞杂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刚刚在他笔下完成谢幕角色穿越了时间，回到最初诞生的时刻——她竭力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好奇与善意，在四散奔走的人群中，唯有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到他，触碰到他笨拙身躯下真实的灵魂。他像梦游一样，脚步踉跄地倒退。他需要回到电脑前，他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只是有的时候，他需要自己活在幻想中。 当他受伤害的时候，当他求而不得的时候，当他知道自己注定一无所获的时候，他唯一能握住的就是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高楼、草木、街道、田园、天气与灾难，乃至庸庸碌碌的人群……所有的一切都将如他所愿般发生，在这里，他，就是世界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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