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出门前再三嘱咐让我苦练困龙阵,可一百遍可真不是闹着玩了,我累惨了。川琉戏哪里知道我的辛苦,在第一次失败之后,硬是连着三个傍晚重试才勉强承认自己输了。 “或是我剑术不精,输就输吧,我愿赌服输!” 我摆摆手打着哈欠回到月影山,半梦半醒地坐在台阶上,等着川琉戏和玄耳“愿赌服输”。 “川琉戏,输的人要背玄耳上月影山!” 我向左瞟一眼,是红景;向右瞟一眼,是将军;向前瞟一眼,一堆树;闭上眼,能察觉到一人一虎两种气息正在上山。再睁开眼,集中在唯一的一条上山小路的开口处,来了,再坚持一下就来了…… 我能看见自己的额发在招手,催眠一般;我能感到自己的眉毛歪向了一边,投降一般;再坚持一下就来了。 可…… 我睡着了,睡得不省人事。以至于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床上的也不知道。 等我爬起来,已是黄昏。 夕阳红彤彤的,染着红景一身的白毛,镀了层金色。 吃了晚饭,待师父从季山无极中醒来,已经是朗月当空,月明星稀了。 小时候,师父常编故事糊弄我,他说,月亮上面“有一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白兔子,它有一只磁力菇,十四天长大,十四天还原,它长到最大的时候,非常具有吸引力,对着它的人,能被勾出许多忧愁来,我不信,常在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与它对峙,我自负地以为,我们引力相当,趋于平衡,所以,并无忧愁,也少烦恼,加上季山无极的闭山境里需要采集天地灵气,对月是件心平气和的事。 我们盘膝对坐,它稳稳地挂着,我的心丹隐隐发光,它的月华濯濯美好,我们不用多言,也能共享山河,平分大川。 那天,月亮红了,龙族醒了。然后,季山无极剑一个接着一个出世,像是排队迎接着一场热闹的盛宴,风起云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们撺掇起流言,肆无忌惮。什么恶龙锁深潭,潭水漆黑污浊,九万年的浊气侵蚀了它们的心智,六界危矣。什么海蛟游水,火气渐消,鬼域幽冥,恶灵重生。反正,没有好消息。这两件事赶巧碰在了一起,又是大事,脱不了关系了。 那时候,君祁山沸沸扬扬的流传出一句话“季山八剑一出,涤荡世间妖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龙族也成了歪门邪道的一份子了,反正乱了,收都收不住。我虽对传闻不屑,但听多了总是害怕,我手握着季山八剑之一的魂堕剑,也战战兢兢。 找了一个满月,我问师父,果真一天,龙族成了邪门歪道,所谓,正邪不两立,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我要和阿麟刀剑相向? 师父显然比我更高深,那时他正在陶冶情操——浇花,一手拿着水舀,一手拿着瓜瓢,回头看着我,两手平衡了平衡,掂量了掂量,然后模棱两可地说道,都是用来浇花的,没名字的时候就叫瓜瓢,如今用来浇花,就叫成水舀,其实都是一棵藤上结的一个葫芦,你执着个什么劲儿呢? 我自然没有师父通透,只理解成了,其实仙和龙都一样,只是,剑是剑,难道上天真是凭空造出点东西来,不给它们一个说法么?就回到,师父,我说的是季山无极剑。 师父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水印子,继续道,徒弟,你怎么就知道你拿的是一把剑呢? 是啊,道可道非常道,连佛经都说,我相即是非相,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就握了棂凰棘自然自语,魂堕啊魂堕,棂凰啊棂凰,你俩整日玩做一处,搞得魂堕不像魂堕,棂凰不像棂凰,看看,师父都说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季山无极剑了,是一个瓜瓢,搞不好还是个水舀,你接不接受?甘不甘心? 棂凰倒也配合,棘身晃了晃,魂堕出鞘,飞向了天际,那是一道无声无形的剑气,和其他几峰的另外七道剑气一起悬在金顶大殿上空,与星月毗邻相对,一晃又是一年后的今天。 我望着鹤仙居外的朗朗乾坤,剑气昭昭,月亮像个大饼似的贴在天上,我像个大饼似的翻了个身,扑腾一下坐了起来,三步下了床,一把捞起门槛上蹲坐的将军猫,抢了它的位置,将军猫翻了翻眼皮,任我梳理着它背后的猫督脉。 人无聊的时候,就会重复一个动作,然后静静地发呆。 师父从我门前经过,晃过一个暗影,遮住了月华,月华透过他轻轻的白衣,一点都不阴暗,倒像是打在透明的身体上,师父身侧仙泽缭绕,温顺可亲。 “徒弟,师父最近攒了一个故事,你可愿听?” 我拉回了飞出去的九窍,将将军猫撅了出去,它喵地叫着,对我竖起毛发,我虚了一个手势,它悻悻地走了,头也没回地跳下山崖去。 我回屋拉起自己的小蒲团,飞着蹄子跑到师父卧房外的正厅里,准备听故事,我点了支香檀,禅香萦绕,熏得三分虔诚,七分安宁,又抱膝做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了很多年,像是个仪式,透着一丝庄重。 此次的故事,是关于双生子的故事。 权谋深深的朝堂之上,命运和长夏国的郑景候东方熏开了个玩笑。一朝龙凤,一朝蝼蚁,长夏国都的六月飞雪,像是在为东方熏喊冤,然而,长夏王的心却因为这场雪变得更加冷绝,东方府邸上下三百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支离破碎。可是命运的玩笑不是一杯鸩酒,而是东方熏未出世的孩子,在郑夫人的肚子里。那是一对双生子,一个生在监狱里,一个和他母亲一起被丢弃在乱葬岗上。 树影斑驳,月黑风高,隐匿的势力在黑暗中伏行。朱王救了监狱里的遗孤,而那个大难不死的弟弟成了少商国长安公主的义子。 命运的车轮转了八年,长安公主病逝后,公主的孩子替代年幼的质子被送往长夏,邂逅就是那么容易,却轻轻松松就能打开死亡的大门。 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两个一模一样的漂亮少年,谁不动心? 然后短暂的一个相逢,注定了一生的分离,一个少年被送往了君祁山,要永生永世地离开朝堂,离开政治的漩涡,为了另一个的重生;一个少年被留在了魔窟,埋在了阴暗的最底层,带着最深切地怨恨和冷漠,挑战危机四伏的一道道难关。 郑夫人给他的孩子起了一对悲伤的名字,一个叫未明,一个叫未晞。 灿烂的朝霞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哪一个是未来的光明? 我同师父抱怨,“师父,你又打哑谜!到底谁是东方家的孩子?” 师父平静的坐着,像是一座古老的石雕,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孤傲,“告诉你,你打算怎么做?对人家另眼相看还是让人家对你另眼相看?” 师父的故事里总是隐藏了许多东西,我听着师父的故事长大,我总觉得,每一个神仙都有一段蜚短流长的过去,那是人间里,鬼道中,数不清的罪孽。 师父是一位会讲故事的师父,我清楚地记得师父讲过的每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不是第一个关于双生子的故事,还有一个,那里面有红发的过去。 这个故事,来自《淮南子》里的天文训道。与双生子不同的是,这是一对双生的树,叫扶桑。 日处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遥远的地方,有一座桑园,桑园里有棵扶桑树,双枝盘绕,连根共生,巨大的伞盖延伸了三千丈,遮云蔽日,是为他乡。 扶桑化雨,是因为秋风吹落了桑果,一半红色,一半乌色,一半酸涩,一半甘甜。 日升日落,扶桑树里的双子树灵渐渐演化成形,脱胎换骨在一个晴朗的月夜,然后斗转星移,它们迎来了第一个生命中的过客,一个逃亡的剑客。 剑客提着青铜剑,攀上直达天宇的树干,他以为自己来到了时间的国度,宇宙的洪荒,甚至天神的地界,可他没有看到世界的秘密,宇宙的尽头,还是尽头。 剑客有些失落,而聪明的双生树灵,长出了人类的好奇心。 好奇心让他们追随着剑客的身影,在树影之间,在晨雾之中。剑客发现了树灵,他起了玩心,与树灵捉起了迷藏,然后风停剑停,影移剑闪,剑客悟了,然后在一个清醒的清晨,剑客雕了两把木剑,离开了扶桑之巅。 双生树灵拿起了两支剑,学着剑客的样子,舞动在离太阳最近的天边。 哥哥剑锋凌厉,弟弟剑气柔玄。一冷一热,一明一暗,像是天地造化,像是道生一二。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树灵变成了剑灵,剑灵变成了对手,那天太阳有些热,哥哥胜了。弟弟的木剑被挑落掉下了扶桑,然后,双生树灵分开了,一个放下了木剑去找寻丢失的木剑,一个将木剑放在身侧,等待哥哥的归来。 然而,哥哥一直没有回来。 因为扶桑树下插着一把青铜剑,哥哥拔出了青铜剑,向着世界的尽头走了过去,他成了另一个剑客。青铜剑在哥哥的手中化作神迹,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时间雕改变了青铜剑客的容貌,终于在无数个日夜之后,在无数次所向披靡之后,哥哥再次回了世界的尽头,扶桑树下。 在哥哥离开的那天,弟弟握住木剑,对着太阳乌投下来的自己的影子,疯狂地舞动,黎明是浅浅的剑花,中天是炽热的剑流,傍晚是温柔的剑字,写给了风云,写给了山川,吹散在斑驳的阳光里,消失在浩瀚的天宇中。 想念如果是一棵扶桑,重逢就是扶桑的果子,一半酸涩,一半甘甜。 哥哥回来的时候,弟弟依旧是年轻的模样,哥哥却不再是当年的哥哥了。 相顾无言,打吧。 打到天昏地暗,打到日月无光,太阳乌忘了赶去曲阿,着急地丢下了战车,战车中的天火点燃了扶桑,然后,天火肆虐,将爆裂的剑流融化。 青铜剑、木剑、双生树灵、太阳乌、天火、剑光,融在了一起。 烧啊烧,离离原上草,一烧一枯荣。 剑之决战在焦黑的土地中还原了原始的寂静。一场流火的坠落,阻碍了世人的想象。 在翻开百岁匣里上尚四年,冬月的那一篇里,师父给这个故事提了一首诗: 扶桑双子铸青铁, 凤凰残肢引剑生。 日落不闻天晓暗, 木火峥嵘赤霞城。 “师父,这场事故锻铸了一柄剑吗?这剑落在了赤霞城么?这剑砍断了三脚乌雀的一只脚么?” “没人知道赤霞城在哪儿,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把剑,连那只失去一只脚的太阳乌也没了踪迹,这是个谜。” “如果太阳金乌醒了,是不是双子剑也会现世?” “双子剑?还是金乌剑?又或者只是那把青铜剑。” “要解的谜题还真是多啊……” “那你说为什么顿悟的剑客会将青铜剑落在扶桑树下呢?” “被其他剑客杀死了呗!”我胡诹道。 “尸体呢?” “腐烂了。” “骨头呢?” “被野狗叼走了!” “都叼走了?” “嗯,野狗不吃素。” “谁说的?” “重吾师叔在《野狗传》里写的。” “胡说八道。” “……” “睡觉前再把《百兽谱》看一遍!” “是,师父。” 寂静的夜晚,月影山,月影潭,鹤仙居里的小仙童抱着玄□□咪睡着了。 有诗说,穿梁风读夜画图,破月影著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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