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禁转载 一 和过去的十万多个日子没什么不同。 秋风卷着无花果树的枯叶在空中旋转几圈,飘零在汩汩向前流淌的清水溪,夹着少女的失意与时季的萧瑟,去而复返。 芙蕖在缠满了青藤的无花果树下坐着,藕白的玉足浸在清澈的溪水里,双手托着腮在发呆。 芙蕖是一只五百多岁的妖。 常年居住在这深山老林里,日子自然是惬意随性。 只是,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芙蕖。每当夜色渐浓,惆怅,总会萦绕盘旋在心头。 这事,还得追溯到五百年前。 那时,芙蕖不过是一只年不过百的小妖,相当于人类的童年。 芙蕖一出生便没有父母,婴孩时期便被这座山头的山大王——一只妖猴抱了回来。 妖猴不大会照顾人,并时常对芙蕖恶面相向。但是他果断、坚韧、勇敢,但凡有妖来犯,他必定捍卫山中小妖们的安全。 在花果山,妖猴是所有小妖们的盖世英雄。 在芙蕖心里,除了是救命恩人,还是意中人。 妖猴还是少年时,英姿飒爽的身姿深深镌刻在芙蕖的心头。那时,七八岁的女童,对山大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猴哥,等我长到你这么大时,就嫁给你做新娘好不好。” 妖猴有时会沉吟微笑,但更多时候,是一脸凶神恶煞地吓唬她: “你要是以后嫁给我,我就趁着夜深人静把你给炖了。” 妖猴的吓唬果然有效,几番心灰意冷后,芙蕖再也没有提过此事。 一直到了某一日。 妖猴的势力日渐大到令仙界忌惮,仙界派兵横扫花果山,青葱苍翠的生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颓废荒凉的废墟。 芙蕖有幸逃过一死,等妖猴从东海取来了神器,看到满目疮痍,少年赤红双眼长啸一声,滔天怒气威震四海八荒。 妖猴离开了花果山,去找仙界讨伐。 芙蕖终日守在废墟以泪洗面,法力日渐流逝,面颊也越来越枯黄。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妖界传来了消息,说妖猴已经死了。 杀他的,是一个叫做玄奘的和尚。 芙蕖那时年幼,最重要的人的离世给她带来的打击不小。 消沉了几个日夜,女童撑着瘦弱的身躯从废石后起身,擦干眼泪的脸上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她一定要为妖猴报仇。 她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叫玄奘的和尚。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五百年就过去了。无数个春夏秋冬,花果山恢复到了从前的花繁果茂。 岁月带走了屠杀的痕迹,却带不走芙蕖铭刻心头的创伤。 五百年来,她始终都没有得到玄奘的下落。只能整日坐在这里用发呆来打发时间。 第一百零五次叹息时,花果山素有百晓生之称的荀笑吟吟地走过来:“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芙蕖抬了下眼:“早啊。” 荀端详着少女了无生气的面容,“啧”了几声:“你看看,你看看,大清早就愁眉苦脸,多晦气。” 芙蕖不太想说话,低着头玩弄身旁的碎石子。 荀顿了顿,道,“我这里有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换做从前的芙蕖,绝对是一脸欣喜地扬起头,瞳眸里充满了希冀。然而荀每天都会重复一句“我有一个好消息”,失望太多次,芙蕖已经没有期待。 她说:“随便你。” 荀说:“我有玄奘的消息了。” 二 黄沙漫漫,碎金般的烈阳洒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铺天盖地的金色让人头晕目眩。 根据荀的可靠消息,玄奘即将从这里经过,去往天竺那烂陀寺一趟。 五百年来,芙蕖的心情从未像此刻激动舒畅。杀戮过后,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一想到马上可以手刃仇人,给妖猴报仇,芙蕖就忍不住叉腰仰天狂笑。 戈壁风沙大,芙蕖蹲在沙堆后三天三夜,没看到玄奘人影,自己已经快干成了妖干了。 说来奇怪,芙蕖一出花果山,便会法力大减,灵气衰弱。从前出山,都不会超过三天。这一点曾经问过荀,荀摇摇头,也不知所因。 再这样下去,还没报仇自己先死了,芙蕖决定去附近找找灵地恢复一下。 倒霉的事,灵地没找到,找到了恶妖的巢穴了。 芙蕖惊醒了妖怪,那妖怪大怒,青面獠牙的样子吓坏了芙蕖。在外施展不来法术的芙蕖只能桃之夭夭,那妖怪却穷追不舍。 芙蕖暗道完了,精疲力尽之际被妖怪一手扼住了喉咙。 一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芙蕖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这时,一道金光闪过,那妖怪惨叫一声,松开了芙蕖。正要发难,但看清楚来人后,犹如看到地狱罗刹,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芙蕖愣愣地望着那人,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袍,墨发在风里飞扬。负手立在沙丘之上,通体散发出圣辉,宛若天人。 那墨色的桃花眼上挑,含着温柔醉人的笑,眉目传情,莫名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芙蕖问:“阁下是哪路神仙?” 那人笑:“我不是神仙。” 芙蕖:“那你是法师吗?” 那人点点头,桃花眼依旧含笑:“这么说也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芙蕖报了名字,又问那人:“你呢?” “陈祎。” 好歹是救命恩人,芙蕖为了答谢,把全部家当最值钱的一块宝石送给陈祎。 陈祎黑眸深深,弯了弯唇:“芙蕖,你是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吗?” 芙蕖眨眨眼:“对的,猴哥经常告诉我,对待恩人要大方,所以我把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送给你了。” 陈祎撩了把头发,桃花眼含笑,面容俊朗非凡。举手投足,透出一股贵公子的风流倜傥。 陈祎说:“既然你要报恩,那就换个方式,如何?” “什么?” “以身相许。” 芙蕖掉头就走。 陈祎慢悠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猴哥有没有和你说,你对待救命恩人的要求要有求必应。” 芙蕖停下来皱了皱鼻子,有些不甘心:“好像说了。” 陈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你还不过来。” 望着陈祎微挑的挑花眼,以及笑容里藏不住的狡黠。芙蕖叹了口气,认命了。 在此之前,芙蕖严肃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必须要先为我猴哥报仇,我要杀一个叫玄奘的和尚,等我了却心愿,一定嫁给你。” 陈祎的眸光染上了陈年往事的悠远,只是顷刻,又恢复如常。他笑了笑,颔首,算是同意。 芙蕖想了想,说:“据我所知,那积雷山的牛妖也在打那和尚主意,说是吃了玄奘可以长生不老。只要跟着牛妖,就一定可以找到玄奘,我要在牛妖之前杀了玄奘,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陈祎想都没想,直接拒绝:“我和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当初我猴哥都才与那牛妖打成平手。”她上下打量他:“就你这样,还抵不过我猴哥一根手指。” 陈祎没说话,桃花眼微微眯着,盯着芙蕖。漆黑的瞳眸没有笑意,只有犀利的审视。 他一眼看破芙蕖的心思:“你就是想抛下我一个人走。” 芙蕖面不改色:“我要去想过抛下你一个人走,我就天打五雷轰。” 话音未落,一记天雷响彻烈阳高挂的穹空。 三 报仇的路上,多了一个讨债的累赘,芙蕖本来疲惫的心更加疲惫了。 陈祎这人,不能用粘人来形容,他简直就是牛皮糖。 吃饭、睡觉、沐浴包括如厕,他都屁颠屁颠跟在芙蕖身后,生怕一个不留神,芙蕖就撒丫子跑人了。 对此,芙蕖非常不满同时拿他无可奈何。 山间的夜晚凉风习习,黑黢黢的灌木丛里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寂静而诡异的气氛,令人无由来起鸡皮疙瘩。 芙蕖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睡,翻了个身,望着对面倚在树下已然睡着的人。清冷的月光下,那人面容俊逸出尘,睡颜安静而温柔。 芙蕖想反正他睡着了,于是悄悄挪过去,凑近,借着微光打量他的眉眼。剑眉,狭长的桃花眼,鼻梁如雕琢般挺翘。 虽然平常挺讨厌的,但是不得不说,陈祎真的生了一副好皮相。 正感叹,那人倏地睁开眼睛,眼底好似一汪漆黑深邃的寒潭,一闪而过的杀气吓住了芙蕖。 待看清楚是谁,陈祎一怔,桃花眼缓缓浮出玩味的笑意。 他凑近少女的脸,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芙蕖的脸上。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想不到,你居然会趁我睡着时下手。” 芙蕖脸上的燥热迅速蔓延到了耳朵根子,她正要拉开距离,腰身却一紧,身子被陈祎固定在他温厚的怀里。 芙蕖红了脸,又羞又气:“放开我!你不要想多了,我就是怕这黑不溜秋的有妖怪!” 陈祎玩味地挑眉:“你不就是妖怪吗?” 芙蕖:“……” 正在这时,妖风大作,树影剧烈摇晃起来。暗黑中有煞气由远处疾速朝他们袭来。 陈祎脸色一凛,漆黑的瞳眸闪过凌厉之气。抱着芙蕖的双臂收紧,眨眼睛身影便移了位。 而他方才靠得树干上,多了一支长缨。 芙蕖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她和陈祎二人便被扑面而来的金索困住,动弹不得。 蛰伏在暗黑处的妖魔终于现身。一头烈焰般的蓬松红发,两只牛角看似坚硬无比,鼻孔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铁环。身形壮硕,凶猛无比。 芙蕖认得那妖怪,正是积雷山的牛妖。 妖界赫赫有名的牛魔王。 不容多说,牛魔王将芙蕖陈祎二人五花大绑,单手拎回了老巢摩云洞。 那摩云洞妖魔成群,不似花果山安分守己的花草小妖,都是些无恶不作的吃人妖怪。 夙愿未了,芙蕖怎么也不甘心死在这里。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 “魔王,我只是个小妖怪,吃了我也增加不了多少修为,我旁边这个就更加了,他只是个凡人。” 那牛魔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令摩云洞都震了震。待他笑过以后,贪婪的目光落在陈祎身上:“凡人?你难道不知道,他就是玄奘吗?” 芙蕖懵了,扭头看着陈祎,不,玄奘,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是玄奘?” 玄奘“嗯”了一声,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芙蕖满脑子都是这段时日和他相处的日子。不敢并且不愿意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变成玄奘就变成玄奘了。 震惊过后,芙蕖怒不可遏地瞪着面无表情的玄奘:“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报仇,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玄奘淡道,“我没骗你,你没问,我就没说。” 眼看二人起内讧,牛魔王哈哈大笑起来:“管你骗不骗的,小妖,你得先和我走一趟。” 芙蕖心里一紧:“去哪?” 牛魔王说:“去把你的猴哥从五行山救出来。” 芙蕖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猴哥还活着吗!” 牛魔王看着玄奘,冷笑:“几百年前一场恶战,这厮联合佛祖将我好兄弟压在五行山下,让我寂寞了好多年。今天,我要去救出我的兄弟,再和他一起分吃了这和尚。” 芙蕖低下头,讷讷地说,“真的……可以救出猴哥吗……” 牛魔王:“你的血有解除封印的能力,再加上玄奘的血,自然可以。怎么,你不愿意吗?” 芙蕖抬头,望着玄奘。后者恰好也正望着他,一双桃花眼没了往日的风流,漆黑的瞳眸染了寒意。 芙蕖移开视线,望着牛魔王,语气坚定:“当然愿意,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再见到猴哥。只要能救他,不管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四 北去有座山,山名五行。 牛魔王说,五行山下压着的,就是芙蕖朝思暮想了五百年的猴哥。 站在山峦远眺,便能看见那高耸巍峨的五行山,山峰入云,山间有祥云环绕,仙雾氤氲,是一方灵山宝地。 牛魔王看了下远远落在后头的芙蕖,凶恶地开口:“小妖,走快点!你身上有那和尚的气息,如果招来了妖怪把你当成和尚吃了,我可不会救你!” 离开花果山太多时日,芙蕖的精气越发虚弱,稍微走一段路就上气不接下气。 一听牛魔王这么说,芙蕖讶异道,“我为何会有玄奘的气息?” 牛魔王冷笑:“你可知我为何抓到你们?正是因为你身上有玄奘的气息,那和尚大抵没料到,他虽然将自己身上的气息隐了,却没能察觉你身上已经沾染了他的气息。” 芙蕖一楞。如此一说,倒是自己把牛魔王引来了,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想到牛魔王救出猴哥后要分吃了玄奘,芙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终于到了五行山脚下,芙蕖再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当时忍不住声泪俱下。 猴子却俨然不记得芙蕖了,还一脸的莫名其妙:“小妖,我们非亲非故,你哭我作甚?” 芙蕖只任凭清泪划过脸颊,没有说话。 牛魔王拿出了混有芙蕖玄奘血液的珠子,开始施法。 刹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皆变了颜色。五行山剧烈地晃动起来,排山倒海,天摇地动,不得安宁。 一道天雷在穹空炸响,伴随着妖猴撼天动地狂傲的仰天长啸,“砰”得一声,五行山从中间劈裂。 禁锢解除了! 妖猴再度出世,掀起妖风阵阵。 芙蕖望着欣喜到癫狂的妖猴四处乱蹿的身影,眉间隐隐浮出了担忧。 芙蕖做了一件自己都所料未及的事——她放走了玄奘。 当晚,妖猴闯入芙蕖的洞府,赤红的瞳孔里闪烁杀戮的凶光:“芙蕖,你可知你犯了多大得罪?” 芙蕖面如死灰,没说话。 妖猴冷笑:“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心一意喜欢我,可是如今你救命恩人的仇人就在眼前,你却放走他,芙蕖,我对你太失望。” “从今天起,你不准踏出这里一步,等我抓到玄奘,就是你将死之日。” 自那日后,芙蕖与外界断了联系。 妖猴施了法,将芙蕖封印在了洞府里。 三日后,妖猴伤痕累累地闯进芙蕖洞府。那时芙蕖正在小憩,被响动惊醒,一睁眼看到了站在窗前盔甲上沾满血迹的妖猴。 他看起来很虚弱,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晕厥在了芙蕖的塌上。 昏迷了三天三夜,妖猴转醒。 芙蕖正要去倒水给他喝,却一把被妖猴拉住了手腕。 那妖猴的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柔情:“芙蕖,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芙蕖笑了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猴哥,你生病了,等你病好了再说。” 妖猴说:“我很清醒,芙蕖,我就问你一句,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了你放弃威名,永远陪你守在花果山。” 芙蕖无由又想起和玄奘朝夕相处的时光,心里有些失魂落魄。最终,她沉重地点了头。 年少的梦想啊,就是嫁给她的盖世英雄。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了呢? 五 月圆这日,花果山张灯结彩。 水帘洞被布置得喜气洋洋,敲锣打鼓,整座山头都被一股喜庆笼罩。 妖猴邀请了许多妖魔鬼怪来参加喜宴,忙碌着敬酒。 芙蕖一身凤冠霞帔,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嘴角噙着娴静的笑。眉梢,却黯然无光。 牛魔王说:“问天地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你既然忘不了玄奘,为何又要答应这门婚事。” 芙蕖笑:“若我嫁给猴哥能换来天下苍生安宁,有何不可。” 牛魔王捋须只叹气。 婚礼进行最是热闹时,忽然有小妖来报,说天庭排了兵过来围剿。 妖猴冷笑,摩拳擦掌,正准备领着小的们出去快意厮杀一番。芙蕖拦住他:“猴哥。你不记得了答应过我的吗。不再大动干戈。” 妖猴没理她,径直越过了她。 大婚之日,花果山一番惨烈交战,繁荣茂盛的光景再度沦为了废墟荒凉。 妖猴躺在灰烬里,不可思议地望着苍天。怎么会……他怎么会拜倒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手下。 玄奘目光透着怜悯,居高临下望着妖猴:“作恶几百年,猢狲,改收收心了,我奉佛祖之命前来度化你,往后,你便随我一同西去天竺,取得真经,洗刷你这一身罪行。” “怎么可能会……”妖猴仍然沉浸在战败的耻辱中:“七七四十九天我练就了火眼金睛,金刚不坏之身,吃了太上老君那么多仙丹,金箍棒在手,你是如何赢得了我!” 玄奘:“佛门无边,自然有收你的办法。” 妖猴面露痛苦,用力去摘头上的金箍:“快把这个摘下来!鬼才要和你去西天取经,你若想去西天,老孙一棒子打死你即可!” “啊——” 玄奘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妖猴只感觉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头上蔓延到四肢百骸! 妖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挣扎,最后戾气都被磨没了,一个劲地求饶:“不要念了!不要念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玄奘停下来,缓步走到妖猴身旁,蹲下来,爱抚着妖猴的脑袋:“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你的名字叫做孙悟空,我让你往东你不得往西,否则,紧箍咒伺候。” 孙悟空最终跟着玄奘离开了花果山,塌上西行的路途。 离开那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芙蕖站在山顶之上,远远眺望着双双远去的人影。 和尚的镀金法杖在烈日下闪烁着闭眼的金光。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那人停下脚步,回身一瞥,视线遥遥和芙蕖对上。 他依旧如初见,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袍,只是头顶已然没了发。 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西方的天边。 良久,芙蕖叹了口气。 此后,又是无尽的等待。 六 思念渐浓,午夜梦回时,芙蕖常常会记起那个夜晚,清冷的月光下,玄奘安宁的面颊。 惊醒时分,芙蕖恍惚发觉,自玄奘西去,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芙蕖常年待在花果山,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什么新奇的事情也勾不起她的兴趣。 直至一日,荀捎来消息,天庭有新册封的仙班,孙悟空被封了斗战胜佛。 芙蕖大喜,他们取到真经了,玄奘也归来了吗? 女儿家心事令眉眼娇羞,荀笑而不语,只是一旁静静看着少女对镜梳妆,欲去见心上人。 而这时,许久未见的牛魔王登堂造访,并捎来了令芙蕖万万想不到的消息。 “芙蕖,你真以为自己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妖精吗?你从来都不觉得,这一切都像被刻意安排好的吗?” 芙蕖愣住:“你是什么意思?” “五百年前,威震四海的美猴王出世,天庭千万天兵天将都对他束手无策,东海龙王见到他都要抖三抖,就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拿什么与百战百胜的美猴王抗衡?” “五百年前,你的到来,让美猴王出现了软肋,所以战败了。五百年后,亦是如此。” “你从来不觉得奇怪,为何冷血无情的美猴王偏偏对你有所心软,为何你一踏出花果山便会法力大减?” 芙蕖彻底呆住,支离破碎的细节将所有毫无关联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真相在她脑海里闪过。 芙蕖煞白了脸,后腿一步,惊恐地捂着嘴。 牛魔王残忍地道出真相:“五百年前,石猴出世,仙界算到六界将会大乱,于是南海观音想出了一个法子,她将仙器幻化成婴孩,放在了花果山,那婴孩体内有镇压吸纳妖猴煞气的力量,以至于,五百年前和五百年后,妖猴两次败在仙界手上。” “芙蕖,你就是那件仙器,你的宿命就是镇压妖猴,换来苍生太平。而你的宿命一旦完成,便会精尽而亡。” 芙蕖眼眶湿润了。 心痛铺天盖地而来。 她想起了从前的重重,还是少儿时,她眷恋着的盖世英雄,后来漠漠黄沙的初见……原来,所有不期而遇的缘分都是刻意安排好的。 失魂落魄间,忽然眼前浮出一团圣洁的光芒,待仙雾消散后,白衣胜雪的女仙人端着净瓶,身姿娉婷立在眼前。 天人之势,令芙蕖忍不住地想要去敬拜。 观音娘娘走到她跟前,扶她起身,目光怜爱地望着她:“芙蕖,你的宿命已经完成,跟我回南海吧,那是你神识的起始,我会将你真身再度修炼,到那时,你会慢慢忘记这孽缘带给你的痛苦。” “可以忘记吗?”芙蕖眼泪无声滑落下来虔诚道,“那观音娘娘你带我回去吧。” 七 玄奘西行,取得真经,最终成为流传人间的一段佳话。 那之后又过了五百年。 南海,一片祥宁。 如往日没什么区别,修完了课业,闲来无事,芙蕖挽起了绫罗广袖,摆明起院子里自己亲手栽种的金银藤。 金银藤,别名鸳鸯藤。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 青绿色的植物沐浴在阳光里,这些花苞像未出阁的姑娘,一个个藏在绿叶下。 忽地,它们齐齐探出了脑袋,花蒂向四面舒展,花瓣像身姿轻盈的少女,缓缓地、柔美地绽放开来。 一朵,两朵,更多的金银花竟然在一瞬之间开花! 芙蕖擦了擦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金银藤她养了好几年也未曾开花,今天倒是奇了怪。 正纳闷,院子里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芙蕖一转身,见来人身披万丈华光,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她一怔,瞳眸骤缩,瞬息间,眼前闪过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 心痛感铺天盖地袭来。原来观音娘娘是骗人的,岁月终究没将他带走。 一如初见,那人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墨发披肩,容颜俊美,多情的桃花眼含笑。通身散发出淡淡圣辉,宛若谪仙。 薄唇轻启,一句“好久不见”。 芙蕖朝他欠了欠身:“法师。” 玄奘将芙蕖仔细端详,弯了弯唇:“许久未见,你倒是规矩本分了不少。” 芙蕖低眉顺目:“那是自然,这里不比花果山,处处是天规条律。” 玄奘沉吟片刻:“你可好?” 芙蕖眼底毫无波澜:“当然好。” 玄奘:“我今日来,是征求你一桩事。” 芙蕖:“何事?” 玄奘盯着她,瞳眸深黑:“我已度化石猴,修得圆满功德,从此踏出佛门,你可愿意随我走?” 芙蕖愣了下,旋即冷笑,摘了朵刚盛开的金银花,捏在葱白的指尖:“你说,这花被我折了,还能继续存活吗?” 玄奘未答。 芙蕖将花扔下,转身,罗裙在空中旋出轻盈的弧度,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只留下决绝的一段话: “我的心早就被你摘了根,不可能存活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芙蕖回了趟花果山。 美猴王早已不是当面的美猴王。西行历练路上,八十一道劫难已经拔除石猴的劣根,磨平了他的浑身戾气。 但是,意气风发却依旧不减当年。 芙蕖找去水帘洞时,孙悟空正悠闲惬意地躺在宝座上,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捧着桃子,日子潇洒得很。 这水帘洞好些年没客人来,猴子自由自在惯了。见了芙蕖,连个招待之势都没有。 芙蕖一面随意找了个地坐下,一面嗔怪道,“好歹当年是差点结发为夫妻的人,猴哥见了我来居然连好酒好菜都没有。” 孙悟空说:“好酒好菜没有,奇了怪,你现在不应该和我师傅走了吗?” 芙蕖:“别提这茬。” “那不行,我师傅可是日夜惦记着你。你不知道,那年你差点就丢了小命,可是我师傅耗费百年修为才将你救活过来。做神仙呢,要知恩图报。” 芙蕖震惊:“你说,玄奘救了我?不是观音娘娘救了我吗?” 孙悟空:“观音大士没告诉你吗?你的真身是我师傅的肋骨所化。当初,我师傅欲将你修炼成人身,这事触犯了天条,被玉帝降罪。不然,你以为,以我师傅那斤斤计较的性格,愿意这样大费周章来度化一个和他莫不相干的石猴?” “这是因为,你的降生本就是原罪,师傅在为你赎罪。” “你现在知道了吧,要是怕后悔,就赶快去拦着我师傅,莫等他真的心一狠,抛弃凡尘俗世咯……” 不待孙悟空说完,石凳上哪里还有芙蕖的身影。 那猴子叹了口气,也学着诗人饮酒吟诗:“问天地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八 大漠黄沙,那寺庙伫立在沙丘之上,气势磅礴宏伟,佛光普照,犹如笼罩着一层璀璨的金辉,神圣的不可侵犯。 远远的,钟鼓传响,夹着诵经声。 古寺里,佛堂上,沙弥们席地而坐,双手合十,诚心默诵。那人身披袈裟,手握法杖,站在沙弥的最前方,面朝佛像,身影超凡。 长发已然削落,光滑的头顶隐隐看到戒疤。 芙蕖心一痛,捂着嘴。多重感情交织在一起,伤心、委屈、遗憾、自责,她终是忍不住落了泪。 一旁默默看了她很久的男人走过来,双手环抱,桃花眼微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我还以为你真的那么狠心不理我了,让我皈依佛门。” 芙蕖抬起眼,傻眼了。 逆着光,那人周身笼着淡淡金辉,俊美的容颜有些模糊,眼睛却格外黑沉。 琉璃般的瞳眸,烙着芙蕖的倒映。 芙蕖指着寺庙里的和尚,望着眼前之人,震惊到无以复加。 玄奘弯了弯唇,缓缓笑道,“我就是想故意气气你,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我,谁这么笨真的皈依佛门啊。” 芙蕖气笑了:“你好歹也是个和尚,佛祖那是怎么容得下你的。” 玄奘拉起芙蕖的手,笑吟吟地:“心中有佛,又何必拘泥于小节。” 芙蕖有些脸红,想挣开玄奘的手,玄奘却将她扣得紧紧的。芙蕖嗔道,“佛门圣地,不好。” 玄奘目光望向庙堂的方向,下颚一扬:“你可知那是谁?” 芙蕖面露疑惑。 “仓央嘉措,虽为贵胄出身,却不避凡俗,虽是出家人,却不避红尘。” 日暮西沉时,踏着余晖折返。 芙蕖倚在玄奘的怀里,心里还惦记着那名为仓央嘉措的喇嘛:“你说,如果他像你一样,遇到心爱之人,会像你一样吗?” 玄奘抬头,望着西边被霞光染红的天际,嘴角缓缓荡开一丝笑意。 他并未回答芙蕖的话,只是悄无声息地,与她的手紧紧十指相扣。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万丈霞光,飞鸟孤鸣。 他忽地想起一句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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