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业寺大殿,纷乱的局面早已平定下来,双方冷冷对峙,唯有满地尸骨触目惊心。檀香袅袅,盖不住刺鼻的血腥味,远处的诵经声似乎从未停歇。 慈悲安详的古旧寺院,葬送多少无辜亡魂…… 那场厮杀和阴谋模糊了佛像的面容,玷污了神圣庄严的佛殿,遮蔽了救世的慧眼。他看不见眼前的苦难,听不见痛苦的哀号,只是毫无表情地欣赏世俗的表演。 往生,只是望生,绝望而生。 权力之争,说到底,没有人真正无辜。不过是一场鲜血冲刷了另一场鲜血,正如宫殿外望不到尽头的红毯,总要以崭新的姿态仰望苍天。 从荣啸出现的那一刻,皇帝便知道,倘若今日不除去祁家和荣家,月氏一族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他不在乎杀了多少人,也不在乎将来还要杀多少人,他只知道,他想要的,纵然毁了整个南域也要得到。 “来得好,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殿内众人都被这句话惊了一惊,祁家护卫出现倒还算正常。可是被流放赤血城的荣二公子出现,还带着明显有云溪李氏标识的暗卫,他们已经很吃惊了,可陛下这话貌似是要连荣家也一窝端了。 不过再看看血染青衫,还怀抱祁家小姐的荣大公子,似乎有那么点理由。但云溪李氏曾是开国功臣之后,武侯世子又是安北大将军至交,若说相约造反也行得通。只是陛下的话,未免太过自信了些。 祁雍拭去嘴角的血,站起身道:“天下承平日久,陛下莫不是忘了当初的盟约?开国至今,南域哪一寸国土不流着我祁家男儿的血?赶尽杀绝果真是您一贯作风。我父亲和武侯世子的死,聆音族的灭族之灾,北境军溃散,甚至人祭一事,桩桩件件,不都是陛下一己私心所致?” 众人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他,人祭?!前朝覆灭就是因为野蛮的人祭习俗。 “陛下以为我没有证据吗?三年前荣啸救下的那名女子,名叫顾容凌,乃是先帝时辅政大臣顾安的孙女。顾安为人清高固执,曾力阻先帝传位于你,陛下登基后,一纸诏书将其免官流放,令其子孙后代不得入仕。” 说罢嘲讽一笑,“陛下既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那这满殿朝臣怕是要去一大半了。” 宰相顾安,乃是先帝时朝堂上的风云人物,年纪轻轻便居于高位,门生遍布南域,即便后来传奇如帝师向正昀,也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先生。 “看来,这些年你是处心积虑想谋反,朕当初就不该姑息养奸。” 皇帝目光阴沉地盯着他,又沉声道:“荣啸擅闯皇陵本就是死罪,朕念在大祭司爱子心切才从轻发落,如今看来,倒是朕做错了。” 洛书悄悄潜入大殿,在月熙明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月熙明闻言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见祁雍看来,便冲他微微一颔首。 荣啸看了眼神色颓败的荣端,蓦然转开脸,“陛下是怕皇陵内的秘密被泄露吧?” 皇帝又有发怒的迹象,月熙明掀衣跪地,“父皇息怒!儿臣有事禀报。”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从始至终未曾说过几句话的太子身上,皇帝也不例外,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儿子,“何事?” 月熙明抬起头,温雅一笑,“皇陵寒气太重,荣小姐身体不适,儿臣已命纪家主送她回去歇着了。母后生前很喜欢她,想必也不会怪罪。” 荣家父子默默松了口气,安全就好,阿朝应该是送她回去了。 “你……你说什么?她……走了?”皇帝颤抖地指着他,脸色铁青,“仙长呢?他去哪里了?皇陵守卫呢?都是死人吗?” 月熙明俯身一礼,“仙长不知所踪,至于皇陵守卫,是儿臣下的令。” “你下的令?”皇帝怔怔地看着太子,他最信任的儿子,他和向岚的亲生骨肉。 皇陵守卫是月氏暗卫中最出色的一拨人,不同于听命皇室的暗卫,他们是月家人,非月主号令不从。而月氏暗卫的调遣令在月氏族长手中,族长与他之间早生嫌隙,除却拱卫皇室的那批月氏暗卫,再也不肯多调一人。 这些都不是重点,荣姮走了,仙长不知所踪,他要如何复活岚儿? 皇帝气急攻心,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月熙明来扶他却被推开,“你个逆子!”说着转头对一旁的月氏暗卫吩咐道:“去!把人给我带回来!” 几个人跪地领命。 月熙明亮出令牌,扬声道:“月氏暗卫听令!不得擅离寒业寺!” 月氏暗卫一怔,随即跪倒一片,“谨遵月主之命!” 皇帝指着他,满眼不敢置信,“你……你居然……” “这是族长的决定,也是儿臣的决定。”月熙明收起令牌,神色安然,转身笑道:“父皇不必担心,等儿臣安排好一切自然会向您请罪。” 安排?安排什么?如何安排? 众人不解,却见他越过人群,衣带当风,说不出的从容淡定,径直走到祁雍面前,笑容温雅,“我们谈谈吧,关于仇恨,关于江山。” 藏经阁上,云气从窗外涌入,远远望去,苍山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正如每一个清新秀雅的黎明,以及每一个静谧祥和的黄昏。 人事更迭,江山却亘古不变。 两人并肩而立,月熙明将手中的卷轴递过去,“这是先帝遗诏,想必你并不陌生,因为你父亲手中也有一份。两份遗诏同时公布,想来更有说服力。” 先帝本欲传位祁云朔,后来种种缘由还是传给了月沉,为保下祁家,便留了两份遗诏,一份藏于祁府祠堂,一份藏于寒业寺。 祁雍没有接,“即便没有先帝遗诏,我也能颠覆这江山。” 月熙明点点头,也不强求,看着手中的卷轴轻声道:“没错,但是会死更多的人,也会动摇民生根本,这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 皇位更迭向来动摇国之根本,流血漂橹,尸骨如山,更是牵连无数百姓。幸而,他不是那样的人,而祁雍,也不是。 沉默半晌,祁雍接过卷轴,却并未打开,“说吧,你的条件。” “第一,你登基之后,不得迁怒于月氏族人。当然,族长也答应过我,月氏一族从此隐世不出。第二,寒业寺后山的皇陵是月氏陵寝所在,不得肆意损毁。第三,我父皇的确做错了很多事,请看在我母后的情面上,留他一命。” 祁雍霍然转身,一双眸子蕴藏怒气,“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他?” 向岚确实待他不薄,可若非向岚,祁家何故遭这无妄之灾?只因幼时的自卑怯懦,还是夺人所爱后的惶惶不安?在他眼里,月沉不配和他父亲相提并论。 月熙明看着远处的林壑,神色不明,“若是为了姮儿呢?” “你以北境旧部控制了月都,云溪更是在你掌控之中,可是东境、西境和南境的兵符尚在,即便舆论之下父皇不得已退位,我依然可以率军讨伐。而人祭之事,荣家知情,大祭司责无旁贷,到时你将她置于何地?” 到那时,南域陷入战火,便会给外族以可趁之机,先辈辛苦维持的安稳局势终将不复,他们会成为南域的罪人。 而人祭之事,牵连甚广,若真要清查,大祭司首当其冲。 祁雍沉声道:“你在威胁我?” 月熙明摇着头,笑容温雅,“不,我只是想以更快更简单的方式结束这场动乱。你也曾随军征战过,想必也不愿见到南域硝烟四起。” “殿下倒是仁厚!”祁雍淡声道。 “我承认,父皇确实生性多疑,也做了许多错事。即便你要夺权,我也无话可说,毕竟这皇位是他从你父亲那里夺来的。” 月熙明说着看向他,“物归原主,还望你善待这江山。” 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风从远山奔来,带着草木清香,拂过这静寂的寺庙。 祁雍默然不语,月熙明接着道:“父皇做的这一切,确实罪不可恕,可说到底,他只是爱惨了我母后。一个可怜人罢了,何苦再与他计较?” “其实,我若真想争这个位子,你也未必能赢。可若是我真赢了,姮儿也许就会走我母后的老路,她喜欢你,一直都喜欢。所以,我舍不得……若是有缘再见,我希望她还能如幼时那般叫我一声熙明哥哥。” 爱而不得,不如放手。这一次,他先放手,成全她,也成全自己。 祁雍闭上眼睛,良久才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月熙明微微一礼,又道:“她很好,此刻大概已经到了荣府。” 祁雍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大殿内的厮杀仿佛就在眼前,月熙明轻声低喃:“多年以后,但愿有人记得,我们为这场盛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久,洛书上前道:“殿下,那个女子怎么处理?” “顾容凌吗?把她交给祁家吧。” 月熙明说着以手扶额,略带疲倦道:“好了,还有许多事要做,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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