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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容孤伶伶地站在门外,成了战场上的彻头彻尾的逃跑者,她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滋味,犹如芬芳的美酒,喝下去时热辣辣好受,但回味起来却又苦又涩,给人有中了毒的感觉。  过去无数次用尖酸刻薄的言辞去伤害自己的父亲,这是多么愚蠢无知的行为,报复深爱自己的亲人,就能缅怀早逝的母亲吗?  当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她内心的这片荒地,便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她紧握着那块怀表,暗自祈祷:“爸爸,请保佑你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早日查出真正的凶手,还你一个公道。”  正阳门东站。  天蒙蒙亮的时候,火车站附近便已熙熙攘攘,行人都拎着皮箱,正往车站里赶,家人朋友送别的倒也不少。  怡容鼻子一酸,忽瞧见一处卖水果的摊子,桔子、苹果很新鲜,她便躬身捡了几个桔子。  猛然间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驶来,停在路边,一灰衫男仆先下了车,打开左边的车门,只见一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绸衫,手拿一顶斜条纹的呢帽子,慢慢走出来,后面跟着身袭天青色旗袍的贵太太。  怡容认得他们,段永华与郭霭歆夫妇,锋琛正是他们最小的儿子。  怡容早已换上了粗布衣裤,又戴上一顶棕色鸭舌帽,哪里还像千金小姐,就连卖水果的老伯都直唤她小兄弟,如此装扮,倒像街头卖报的穷小子,不过正好途中少了许多麻烦,毕竟孤伶伶一个女孩子在路上不安全,也唯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父亲,我现在不能去法国,要去也得带怡容一起去!”语气中带着愤怒。  一位穿着米白麻布西服的公子,气冲冲从后面那辆奥斯汀下来,疾步走到段永华面前。  段永华面色一沉,嗔道:“不许再提甄家的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往后你都别想再与她来往!”  “为什么?您突然与甄伯父断绝一切来往,总该有个理由吧?过去您与甄伯父一起在商界打拼,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锋琛这话一下子戳进了怡容的心窝,原来江浙财团中互为挚友的实业家们的关系如此脆弱,从前的互助是假,现在的反目才是真,这无疑是给怡容当头一棒。  郭霭歆喟然一叹,“此一时彼一时,你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大哥、二哥早就在香港等我们了,你呀,还得去法国留学,这心也该收一收了。”  锋琛摇头,“不,母亲,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怡容!”  见锋琛对一个女孩子如此痴迷,郭霭歆不免替他担心,立时变了脸,沉默下来。  段永华的眼睛紧紧地望着他,但绝非不悦,反有些嘲讽之态,“离了我们,你还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吗?等到你学成归来,能干出一番事业时,再去守护你认为的圣洁爱情吧,否则,你这番可笑的话只能说明你是个懦弱无能的纨绔公子!”说完戴上呢帽子,朝车站走去。  当听到这意外的带有批判意味的话语时,锋琛不禁怔住。  郭霭歆拉起他的手,便跟了过去,三两个仆人提着行李箱紧随其后。  怡容抬眸望着那个远去的白色身影,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滴落在手拿的桔子上。  “小兄弟,这桔子你还买吗?”老伯目光疑惑,实在不明白呆立摊前的人为何落泪。  怡容嘴角扯出一丝笑容,笑容中蕴蓄一些颓伤,把桔子放到秤上,对老伯说:“买,当然买了。”  老伯称好这些桔子,又把桔子包起来,递给她,然后抽了一口烟,摇摇头:“这年头,有钱的主儿都走了,穷老百姓又往哪里躲呢?只能受他们洋人的罪,哎,这命呀,也就这么回事,认命不受屈。”  怡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拎着桔子便要走,就连老伯喊了几声,都未听见,直到老伯赶过来把零钱塞给她,她才勉强笑了笑。  人一多,光阴一混,就到了十点钟,就是上火车的时候了,许多人站在车窗外月台上,挥着手臂,更有掩面痛哭者。  怡容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天空似阴了下来,没想到第一次离家,竟怀揣着这样啼笑皆非的情感,在这样阴郁的氛围中,她的心也一点点被撕裂开来。  汽笛一声,火车慢慢地向前展动,彼此的距离,渐渐地远了,有几个进步青年还跟着追了两步,抬起手来,举了帽子,向空中摇了几摇,蓝衣黑裙的女学生抽出长手绢,在空气里招展地来而复去,随着火车移动,人影也渐渐模糊起来。  “睿凯,你瞧,她正看你呢?”  笑语传入耳中,怡容回头一望,只见对面已坐着两个年轻男子,靠外边的男子翘着二郎腿,满身贵气,眉毛一扬,浅笑:“你的女人缘真好,羡煞旁人呐!”  靠里坐的男子穿着一身极时髦的西装,墨瞳里透着凛然,摊开报纸,皱眉说道:“杜江,你不是说贾老板已去了南京,怎么今早的报纸上还刊登了他的新闻,在万国饭店为了个舞女和一名军官争风吃醋,又是一场大闹!”  杜江耸肩一笑,“人家愿意风流,我又有什么法子?只要不误你的事,管他呢!”  睿凯淡淡看他一眼,唇角一丝不经意的笑容透出倨傲神色。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北平的八大胡同里,倒有几位唱曲儿的姑娘还说得过去,其他的就入不得眼了,看来还是咱们那儿的百乐门有味道。”杜江兀自叹道,目光仍停留在那个穿绿袍缀着白花边的女眷身上。  睿凯瞥了那女眷一眼,忽而笑了,“怎么这么快就把你的紫罗兰小姐忘了?”  他笑起来有一道纹路从轮廓坚毅的下巴扩展开来,透着无可言喻的风采。  怡容听了对面两人谈及风月场上的事,不由得噗嗤一笑,暗想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们也只有拿一些风流韵事当谈资。  她这一笑,倒引起了杜江的注意。  杜江投来的目光,好像在审视什么怪物,怡容却不以为意,掏出一个桔子,剥开来慢慢拣出一瓣,仔细挑去覆在上面的白色丝络,然后送到口中,动作中无处不显露某种优越与高傲,这显然与粗布衣衫不搭调。  杜江不由得哈哈一笑,拍掌道:“这样的怪人我可是头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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