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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四章:天劫    荒冢新坟,夜凉如碑,她在灵落的娓娓道来中微有痴怔——  “前世其实不算什么,凑趣儿的小事罢了。”他灵气的眼尾一挑,笑意更甜了几分,“素凉,你不会在人间庸碌得忘了天劫将至吧?你们妖三百年一度的天劫。”  薄素凉仰起脸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难怪法力见弱,又把这事忘了。”  “所以那凡人的奇特体质也能解释了啊,他一定是你这次的天劫,你的妖性呢因天劫所限才有所收敛。”灵落刹那敛起笑意,低低切切道:“我知道妖类都是千方百计地躲着劫数,将自己禁锢在一个虚空之地与世隔绝,直至法力复苏。你也赶紧离开人间吧,再不济也得离开他身旁。虽然我无法断言就是他,毕竟天劫诡秘难测,可是...你冒不起这险。”  她眸中浮起一层阴翳,唇角似扬非扬,半晌,缓缓合目。  “天劫,会这么巧?”  话音初落她就意识到并非巧合,天劫源自罪孽,而他恰好又是她百年前无意害死的一个可怜人。若说转世后摇身一变,成了她命中三百年一次的天劫的话,倒也不算穿凿附会。  她眼睫细细地颤动着,唇角攀上一重清浅的笑影,淡若飞花掠过。终于明白了他那奇异体质的秘密,她不就盼着这点答案么,留在他身边的目的不就只此一个吗?  神情倏然一换,双眼冰冷睁开,重重漠然之下是几乎藏不住的惶惑。为什么她能自然而然地留在他身边这么久?除了他的秘密,除了那点不足为由的好奇心,又是为了什么?  “素凉,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你都不能留在这人身边!绝不可以!”  灵落难得如此正容亢色,天劫关乎妖类存亡,因它频繁而平常反倒最易被忽视,那些安安稳稳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总自信足以应付,结果稍不留神便是灰飞烟灭。  “你与他还真有缘,前世杀了人家的妻子,今生他就来害你的命。”他垂下灵动的双眸,凉声笑道:“素凉,其实简单啊,在这浩瀚人世中你只要离了他便行,在谁身旁都可以,只是除了他。”  薄素凉一怔,这道理如此浅显,她理应懂得,可当听他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时,她却眼见字字溅血。见她失神不语,他神色瞬间如云蔽日,秀气的娃娃脸阴沉如雨,“或者不必那么麻烦,直接杀了他!”  她无声的一笑仿佛秋阳下开倦了的花,欲凋不凋。  “这是仇劫,杀了岂非扬汤止沸?没准下一世还会阴魂不散地找上我。”  灵落微怔,旋即无奈地笑笑,高举双手让步道:“好好好,不杀便不杀,也为我省事了,免得阴间又多条冤魂。”  她面浮倦容,幽幽道:“到此为止吧,多谢你费心查出此事,灵落。”  “谢就省了,你快些离开他吧,免得那傻小子对你暗生情愫,到时候他还没害你,你倒先害苦了人家。”  “暗生情愫?”她终是盈盈素靥并一抹溪刻笑意,仿佛听了个不入流的笑话,狭长的双眸氤氲着雾白的寒气,削薄的唇轻轻翕动,漫不经心地吐出冰冷二字,“荒唐。”  ************************  之后三个月里陈秭镇找遍了黎丘城内所有道士追寻薄素凉的下落。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寄希望于那些道人敏锐的寻妖能力,却只在日月蹉跎中锐挫望绝。  他惶惶度日,醒时每刻都是煎熬,入睡每夜都是噩梦。终于,向来强健硬朗的他硬是病倒榻上。  又是一年冬,他打开房门,风雪侵入,刹那被满眼苍白触痛了视线,想起那年踏雪而来的白衣少女。恍然之间他忽觉前尘种种皆是绮梦,是不是根本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从头至尾只是他的一场幻觉?好梦易醒,她才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念头在他脑中滑过一瞬便泯然而去,下一秒他又奋袂而起,誓要走遍大江南北找到她。在这前后矛盾又循环往复的情绪中,他的病势愈发缠绵。  原来相思真能成疾,他还以为只是书上耸人听闻的遣词。  冬至那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寒风化雪,天地共色。他屋中烧着炭火,手上还揣着暖炉,身子烧得滚热,心却冷如孤坟。果真如书中那些哀感顽艳的篇章,非要将人熬得形削骨毁,方证之死靡它。可他最怕久而久之他的固执会化为释然,足以让他宽容地原谅光阴刻薄。  陈拂归从此却再没提过一句薄素凉,他竟是最先接受了这结局的人。若那就是她的意愿,又何必念念不放,年该月值,她终有应去之地,怎会驻足一隅。可陈秭镇远没有自己的弟弟豁然,纵使她再不属于人间,他也想贪心地把她扣留身边。他知道贪婪是恶,可他就是目光如豆的凡人,还空有满腔孤勇,无处宣泄。  ************************  遥距陈秭镇两个国度的紫竹林中,白狐慵懒伏地听着身旁清秀玲珑的男子滔滔不绝——  “我前些天去了那里一次,你走后一个月他便回来了。苦不堪言啊,惨绝人寰,啧啧啧,就差跟前世一样殉情了...他每日都在找你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灵落笑意冰冷,还对她循循善诱道:“这说明什么呢素凉,我敢保证他对你的心思绝不单纯!你不觉得这简直像极了人间情爱么?嗯?”  薄素凉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细巧的眉眼斜斜一飞,像在确定他的用词,“情爱?”  “很不幸,正是情爱——”他装模作样地拨着自己一丝未乱的飘逸长发,乌亮的流光轻轻一漾,衬得眸中之笑明光铮亮,“你最瞧不上眼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有狐先前酷爱去人间捕捉那些与凡人爱得难舍难分的狐妖,不遗余力地拆散了一对又一对,将那些狐族之耻擒回芒山,再以族规处置。先抛却他那套种族偏见,单凭结果而论她也不理解那些狐妖,约定一世,可一个慢慢老死,一个一如从前,天不假年,如何相守?转世以后难道还要再等那凡人从襁褓婴儿长成落落少年?就算真有耐心等到了,两个回忆散尽的陌生人又如何再续前缘?  轮回与永生,这样的搭配就是自厝同异。  “你说他爱我?”薄素凉眉目寒冽摄人,利如刀裁,“就像四百年前那个狼妖?”  “不错,可你从头至尾都没理睬过那匹狼啊。”  “我与狼能如何,他大概是修行修坏了脑子。”  “所以才荒谬啊!你跟狼在一起的可能性也比跟他大啊...你是没看到他形削骨毁的那模样啊,真是个小可怜。”灵落故作不忍地摇头,眼中却迫不及待地飞起一丝不屑,“素凉,还是杀了他吧,管什么下一世啊,早点结束他的痛苦不好么?”  薄素凉知道他只是玩笑,并不在意,口吻清淡如水,“时间是一味良药,伤痛自会愈合。几年后他便不会想我,再几年后都不会再记得我的模样。这是他的事,让他慢慢习惯。”  刚还吵着杀人的灵落不禁咋舌,“你怎么如此冷血!太残忍了!”  薄素凉冷冷觑他,“总强过你杀人吧。”  他扬起桃花眼来,眸中艳色耀目,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呢?你可曾想过他?”  “不是我要想他,是他蠢得难忘。知道我是妖,反倒帮我应付道士,还瞒过他的家人,你可曾见过这种凡人?”  “有这等事?!”他双眼亮如浮光跃金,“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你是妖呢!”  “灵落,这样的人即便是天劫又怎会害我?”  他立即咬牙切齿地警告:“你可别心怀侥幸!天劫事大,不能冒险!”  她倦了,不愿再烦心此事。她的心可以听从她的指令,说是冰冷便是冰冷,与往日切得干净利落。可这份疲倦呢,不痛不痒,却如蛮烟瘴雾抵死不散,又该如何解释。  ************************  冬雪未停,他又走上了战场。  这次是北郑的边境小城贺单闹起了马匪,将贺单劫掠得民不聊生后便无视南梁松懈的边防,屡次骚扰长宁城,“长宁”由是得名讽刺,长久不得安宁。  风霜鲜血,要感谢这些,或多或少地让她淡出他的思绪。  日子一久,他当年心中的神圣正义也慢慢模糊了,看着平远军攻城略地后肆意劫掠、摧兰折玉,他只能渐渐明白两国交战哪来那些庄严之名,不过是一次次的胜者为王、涂炭生灵,一方为封冢长蛇,一方为釜鱼幕燕。  当他们这次又摇起胜利的旌旗在贺单城内大享淫乐时,他在街角偶然瞥见一个白衣女子仓皇逃跑的背影,纤弱单薄、若风拂柳,放眼望去竟与她有几分相似。他心一抖,可还没傻到以为那就是自己魂梦为劳的心上人。正欲转头离去,却恰巧见她挣扎着被一个士兵拖走,就冲着这点微不足道的相似,他硬是不识趣地救下了她,那女子感激涕零,连连叩头。他将她扶起,双眼晦暗无神,因为明知救也是徒劳,躲过了这个还有下一个来粗暴地把她拉走,即便能侥幸躲过所有在街上淫乐的将士,日后还要被充为军妓或官奴。看着她半惊半喜,他都不忍告诉她,她根本无处可逃。  他不近女色的怪癖与他的刀疤一样昭然在目,就连已有妻儿的将士也不免时而泄火,可他偏偏从来不为所动。他们打趣他是出家人、俗和尚,他也不予理会。只当友人发问时,他会高深莫测地说:“繁花千万,不及冬雪一痕。”  他不是顽固不化的痴人,只是习焉不察的信徒。  又是一年初春,他们分别的时节。  去年启程只当作一次短暂寻常的龃龉,她也未露长离之意,转眼却已一年。陈父陈母也终于与他提起成亲之事,总说他们找了怎样知名的媒人,怎样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他却像才想起人生中还有成亲一事,毫不留情地拒绝。  陈母与他劝说多次无果后终于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难道你心中还想着薄素凉?!”  他那点平静瞬间瓦解冰泮,慌乱地躲开母亲愤怒的双眼。  “你是中了什么邪?!看看你为她犯下的那些罪孽!而她呢?还不是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你还不明白吗?她对你无意!”  “有意无意只有我们知道。”他也不知为何非要回这句嘴。  可惜他的一往情深在父母看来还没有选哪位媒人重要,四月初他们迅速为他选定了一位姑娘——西城布庄掌柜的女儿杨若依,出身大户人家自不必说,还是个皓齿明眸的美人,最关键是她竟能接受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  这桩亲事他只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被简单告知而已,陈父陈母对他失望透顶,根本不指望他的心意,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道。两家商定了五月初五为黄道吉日,陈秭镇从未如此期待哪里再起战乱好让他逃离家中。  此后他度过了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月,像是终于止戈散马,望风而降,每日晨起练功、去营地练兵、日落归家,整个人都莫名温和了许多。陈父陈母对此深感欣慰,以为即将到来的婚事终于让他收了心。  某个寻常的春夜,天边是一轮薄而清寒的白月,风清如水,流过枝桠,掠过满庭红情绿意,也轻轻沾上他的衣襟。他清俊眉目下那道狭长的疤已照当年浅淡了许多,一言不发地述说着往事。  从怀中取出那张信纸,一句“一别两宽”最为刺目。那陈旧的墨痕和别扭的字迹让笑意突兀地冲上他的眉梢眼角,眼前却不知何时砌了一片冰凉,字字越发模糊,氤氲成淡淡的污影。他的唇角紧紧扯着,笑也僵硬如死,俊朗刚毅的面庞痛苦扭曲着,指头快要把信纸捏碎。  一别两宽,甚至不屑给他理由。  长夜冥冥,家人早已入睡,他兀立庭中对天际低语:“素凉,五月初五是我成亲之日。你说一别两宽,如今我成婚在即,若真如你所言,你便亲自来告诉我...无论我娶了哪家姑娘你都不在意,告诉我余生几十年与你...都与、与你...再、再无关联。两日后若仍未见你,我不会负了那女子。”  ************************  永乐川,冥界的虚无之境。  这里一向是薄素凉躲避天劫的好去处,既为虚空,自然所见皆是幻境。她盘坐在千年古木下,四周落满霜色花叶,天空樱粉如少女香腮,天际砌着细细浅浅的雪白。七彩之河斑驳陆离,河底玉石细腻光润,光滑如壁。一尾尾黝黑鲜亮的鱼儿如同刚从水墨画里游出来,在鲜艳清甜的河水中分外惹眼。远处有默默前移的幽蓝苍山,一抬眼便换了位置,一条直攀苍穹的瀑布却未喷雨嘘云。  身旁那只同来此地躲避天劫的千年白鹿正埋头痛饮虚幻的溪水,不时回眸看向她——  “如此说来白狐姐姐还未历经情劫啊?”她的笑声清如溪流,“真稀奇啊,一般而言千年以上的大妖怪都早早度过情劫了,姐姐平安修行了三千余年还没遇过这一劫?”  薄素凉慵懒地抬眸,问道:“你的情劫如何?”  她笑颜天真,语气欢快,“我将他杀了。”说罢又哼上清丽愉悦的小调。  薄素凉的声音清冷遥远,略有不忍的迟疑,“既是情劫,为何又真能毫不留情?”白鹿蔑然一笑,像听了什么可发一噱的趣事,“我们是妖,情算什么,自然是法力快些回来比较重要了。而且呢情劫特殊,最易察觉,你若对谁动了情,在沉沦之前自然要将他杀了,免得被他害得元神俱灭。反正世上男子千万,再换一个不就得了,谁又值得看几千年都看不腻呢?”  谈话间雾气弥漫,永乐川向来如是,各色奇景历历落落,瞬息万变。几只白鸟拍翅掠过水面,刹那间卷起寒风凛凛,水面结了一层薄冰。白鹿见没了水源,怏怏不乐地撤回头,“姐姐这次的天劫可猜出来了?”  “仇孽。”  “哦?该是与一女子吧?”白鹿伏在她身旁,漆黑的眸子湿漉漉的,温润可爱。  薄素凉偏过头,细细的眉目扫过去,冷冷淡淡面无表情,“男子。为何这样以为?”白鹿盈盈一笑,丝毫不掩对她的爱慕,“哪个男子舍得与姐姐这样的美人结仇啊,莫不是个瞎子?”  “他不瞎。前世我杀了他妻子。”  见她一本正经地解释,白鹿咯咯一笑,“姐姐可要擦亮眼看清楚了,若是仇便躲过就好,不好杀了他,若是情的话...这人可就留不得了。”她望着那结冰的河水灵光一闪,突然化成人形,光洁的脚直接踏上冰面,忘了变出一双鞋袜。  她仰卧树下,冷眼静观头顶香味清淡的花叶,面冷如死。  他还在恨她吗?难为他从无害她之心,还唯恐不够呵护。而她,不过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便落荒而逃。  真是令人发噱的讽刺,他不畏妖,她却忌惮凡人。  叶间洒落的日光稀薄如烟,被错落的叶片筛得影影绰绰,光圈纷乱地扫着她冰冷刺骨的肌肤,深深浅浅都难以名状的好看。离了人间,她的瞳孔又被随手抹成霜色,白衣铺在深碧草地,凌乱如蝶翼飞扬。  她仿佛片片碎瓷拼凑得浑然天成,只留下不可察觉的裂纹,干冷而脆弱地错出几丝缝隙。  “姐姐在想什么?”白鹿停在她身侧。  “没什么。”  真能忘记他吗?一年了,还是毫无长进。  ...... ......   “狐狸怎会跑进城中的?奇怪...”  ...... ......   “你不冷吗?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只穿着一件单衣?不介意的话就进去取暖吧,我再让娘为你备一些衣物。”  ...... ......   “怪不得你养了一只狐狸,根本就是臭味相投。”  ...... ......   “神可畏,鬼可怖,那妖呢?”  “妖怪?不知道,没遇过,要是不吃我,我就不讨厌它,哈哈。”  ...... ......   “你知道我是妖,不怕?”  他举起手中的碗,“我还是更怕你的汤。”  ...... ......   他的牙齿狠狠碾过下唇,依旧心有不甘道:“我不会与她成亲,素凉。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人间事总是这样,有时候需要绕弯子,我暂且无法直接拒绝这门亲事,可你相信我,我不会、绝不会与她成亲,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 ......   “是你么,素凉?只要你说,我便信。”  ...... ......   她蹙额,不胜烦躁地翻身。  这样的人会是天劫?难道上天就不会出一次差错?  花草被骤起之风压弯了腰身,香气幽冷如凝,随之而来一道久违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嘶哑低沉,听起来疲惫不堪,带着隐忍的哽咽。  一年了,原来他也还没学会云淡风轻。  “你说一别两宽,如今我成婚在即,若真如你所言,你便亲自来告诉我...无论我娶了哪家姑娘你都不在意,告诉我余生几十年与你...都与、与你再、再无...关联。两日后若仍未见你,我不会负了那女子。”  她还以为时间残忍而万能,足以妙手回春。  “白鹿。”白鹿听到素凉如此唤她顿时佯装不悦地撒着娇,“素凉姐姐,我都说了好多遍了,我叫寒生,这世间有那么多白鹿,可我...”  “寒生,人与妖可曾有善终?”  她眨了眨湿如雨雾的双眸,停顿片刻方道:“...我倒是见过有动了凡心的小妖改命成人,再与人间女子厮守,姐姐觉得这算好下场吗?”  “所以还是两个凡人。”她怊怅若失,枫色日光融不进苍冷的肌肤,只好在脸庞细细流转,“是人自然可以厮守,一起生老病死,并无不逾之距。”  “没办法啊,我们躲避个天劫的功夫就足够人类转世三次了。”白鹿咯咯笑道,“姐姐动了凡心啊?可别太认真,与他有过几十年的好光景也就够了,随他老、随他死,犯不上为他伤心。”  那河川又在瞬息之间变成一带红沙,细细长长,蜿蜒如蛇,无休无止地探向远方。  她突然问:“今天什么时日?”  “该是人间五月了吧,五月初?”  她徐徐起身,披上一层白纱,面无表情道:“我去一趟人间。”白鹿立即视死如归地挡在她身前,义正言辞道:“很危险啊姐姐!人间有那么多坏道士,你法力正微弱,有什么事非去人间不可啊?”  “我原本也下定了决心。”她仰起精致的脸庞,眼角攒出一丝惊艳的温柔,挑起的唇也一寸寸地勾出清冷笑纹,“可他非要这样逼我现身。”  一道青白冷光转眼泻于天边,白鹿委屈地耷下嘴角,她还是去了。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甘心放弃道行,改命为人的羽妖的话——  “我活了五百年又如何?还不是孤独五百年。还不如与她一起只活短暂的几十年,我们一起变老、变丑,一起消失,我还宁愿如此。”  ************************  五月初五,正午时分。  红烛添喜,罗帐缠绵,静静等着一对新人。  他一袭华服,身骑白马,刚从城西接回自己的良人,街上一张张喜溢眉目的脸仰望着神色紧张的他和身后的花轿。  一路走来,人群中不见白衣。他忐忑不安地寻望着,街角茶坊猝然闪过一道白影,他心头猛地一抽,却遽然下乔入幽,不是她。  虽尽力拖延行速,还是心如死灰地磨蹭到了陈府。他翻身下马,目光四处乱飘,那些洋洋盈耳的贺词搅得他越发心烦意乱。  “陈校、陈校尉...校尉!”  陈秭镇猛然回神,不知何时已被寻望的好奇目光包围,喜婆连唤了他好几声,他愣是没听见。  “啊...怎么?”  “该拜堂了啊新郎官儿,你莫不是乐昏头啦?”  他眯起眼,日头正烈,粗暴地洒下燥热的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他患得患失地一望再望,执拗地将每个方向都用眼神搜刮了一遍,终于百念皆灰,收回苍凉目光。  他牵过那女子的手,温热柔软,不似她冰冷瘦削。  “一拜天地——”  “你养我吧。我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  “二拜高堂——”  “神可畏,鬼可怖,那妖呢?”  “夫妻交拜——”  “你可与那位林姑娘说过此事?”  他魂不守舍地看着对面的女子弯下腰身,如木雕泥塑毫无动作。喜婆怔住,不明就里地看向陈父陈母,见其也是满面错愕,只能干笑着再喊一次——  “夫妻交拜——”  ...... ......   她稍一松嘴,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在地上。  “素、素凉?”  “怎么,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跳崖么。”  ...... ......   她漠然望着他,眼珠缓缓转动,视线上移到那道士的脸,唇角旋即化出一分薄如蝉翼的冷笑,“威胁我?”  “也罢,我应了你。”她后退几步,张开双臂,像一只纤弱的白蝶直面迎上狂风,面无表情道:“来吧。”  ...... ......   “我是妖,若我不甘心伏诛,世间没有几人能擒住我。我不需你保护,我不是府上的小姐。”  ...... ......   “秭镇?秭镇!”陈母没料到他敢闹得这么僵,如坐针毡,一声声焦急地唤着。杨家夫妇向他们投来惊怒的目光,气氛瞬间冷如结冰。  他苦笑着扯动嘴角,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一刻,原本就不可能,还非要抱最后一丝幻想。  他双膝磕在地上,猛地一砸,俯身朗声道:“是我的过错,与家父家母并不相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这亲我不会成。”他深跪不起,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耳中传来乍然而起的鸦飞鹊乱,满堂哗然。  就算她仍不肯来他也要等她,哪怕等到白骨生花,山荒水老。他不需再寻一人为伴,就连回忆里的她都胜过世间八百姻娇,她就是值得人付上一生的女子。  宾客面面相觑,他身旁的女子如白日见鬼,瞪目哆口,眼眶已然泛红。他转而跪在她身前,满面惭愧,却仍有一股清刚之气不随膝屈而落。  “刘姑娘,我不敢奢求姑娘饶恕,要打要骂任凭姑娘处置。我已是残面之人!配不上姑娘花容月貌,姑娘嫁与我实在委屈!”  她死死咬住下唇,哽咽难鸣,“...我、姓、杨!”  他立刻将头埋得更深,纠起剑眉,缄口不言。  忽然一阵冷风斜斜卷过,似从远处猝然而起,长驱直入。他猛地一抬头,心中惊厥如一鞭抽来,嘴唇微微翕动,不敢置信地吐出还在颤抖的两个字,“...来了。”  那是她的气味,像清冷山风不由分说地送来一程彻寒。  肤冷如瓷,眉目淡如墨出。赤足踏来,长发缭绕着瘦削的脚踝,宽大的袖口被风盈满。日光流转之际颜容竟如春日薄雪,似融未融,恍然化出几分透明。  白衣凛冽,故人如旧。  灿烂得炫目的阳光下,两旁的人自然而然地为傲睨自若的她让出一条路。那阳光拂过她仿佛掠过一片冰地,难生暖意。她清冷的眼眸淡淡映出他错愕的面庞,他如遇神祇显灵,眼里浸满虔诚,让她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是观音下凡。  陈秭镇刚往前迈步便脚下一滞,险些被自己绊倒。他飞一般如箭离弦,那凶猛的力道在拥住她的时候令他后怕不已。  她任由他蛮力地抱着,而他唯恐这失而复得的美好转瞬而逝,半晌才舍得慢慢松力,双手摸索着覆上她的肩头。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贴在她耳边低声切切道:“什么一别两宽...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观者如山,闹如蜂鸣,在那些嘈杂惊叹声中他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眸中满是无言的感喟,和被时光苛待的人对美梦成真的合理怀疑。  薄素凉气定神闲地四下一望,对这失控的场面略感好奇,清清冷冷道:“不成亲了?”  “我同意这亲事的唯一理由便是引你出现。”他再次死死地箍住她,阳光下唇角渐渐长出干净温暖的笑意,一如当时青涩少年,“果然,你不愿看到我与别的女子成婚......其实即使你不来我也不会与她成婚,那话是骗你的。”  他终于一改往日逡巡畏缩,双手扶住她的肩,清朗眉目如葱茏花草洒下清荫,温柔而坚决道:“素凉,我要娶的是你,你若不嫁我便终生不娶孤老至死!留下来,再也别离开我...”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竟不想杀了敢说这话的人。  ...... ......   “你与他还真有缘,前世杀了人家的妻子,今生他就来害你的命。”  “素凉,其实很简单,在这浩瀚人世中只要离了他便行,在谁身旁都可以,只是除了他。”  ...... ......   “好。”她指尖似冬雨滴过脸庞,他享受地仰起头,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唇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逆子!”陈父气急败坏地走来,他立即敛容屏气,恭默守静地跪得端正,任由父亲一脚踹上胸口。陈父气得七窍生烟,继而转向薄素凉戟指怒目道:“你不是走了吗?!现在怎么!又突然回来了?!你倒是会挑时候啊!”  陈秭镇立即膝行挡在她身前,“别怪素凉,跟她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陈父又一脚踹过去,正欲再骂,却见那边杨家人甩袖离去,他连忙追去赔礼。  陈母满面倦容,施施而行,过来握住素凉的手,无声地拍拍她的手背。陈秭镇紧张兮兮地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陈母看了他便没好气,狠狠剜他一眼,“逆子!那杨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你当众羞辱人家女儿,这在城中会传得多难听!我们陈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说罢再不愿多看他一眼,愁眉泪眼地捂住心口,被两个丫鬟搀着回房。  看客历历落落地散去,她精巧的唇角微弯,问道:“拂归?怎不见他?”  他闻言而笑,“哦,去城郊猎兔子了。”  “在你成婚之日,猎兔子去了?”  “我与他说了不会真的成婚,他便说在府中看我们闹起来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猎兔子...清晨就没影了,反正爹娘现在压根也管不住他。”他不禁为弟弟开心,抿嘴乐道:“等他回来见了你,估计该乐得找不到北了。”  她唇角细细一挑,如银针缝出一朵笑纹,“只是为了引我现身,你竟不惜如此?”  “没办法,我把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你。一年里我生不如死,只把今天当成最后的指望。”他再回想起那段时光依旧心有余悸,反复地摩挲着她冰冷的手掌,长叹一声:“...啊,你终于回来了。”  他弯下身,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闷闷不乐道:“素凉,你为什么要走?又去了哪里?”  她还当他被喜悦冲昏头脑能把这题忘了,不料还是未能躲过,长眸轻轻一勾,择言简短道:“一件攸关性命的事。”  他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什么事?你有危险?谁要害你?!”  薄素凉不露形色,内心却觉好笑,那个“你”字就停在舌尖,可她自然不会说出口。  “我是妖,命中劫数无穷。”  “...你那时一去可曾想过回来?”  她垂眸摆首,陈秭镇立即倒抽一口冷气。若不是今日孤注一掷逼她现身,难道他原本就再也等不到她?这就是她执笔写下的结局?  “你的心还真狠啊。”  不知第几次拥住她,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落意。他闭上双眼,喉结紧张地滚动,声线滚烫而低沉,“回来就好,你答应了留在我身边,不能食言。”  薄素凉顽性复苏,狡黠的寒光如星芒抖落在眼底,蔑然冷笑道:“那未必,我是妖,从不守诺。”  他被气得胸口一痛,还笑着下气怡声道:“好,好,那便告诉我你再任性离去的时候我该去哪找你?这一年里我才发现竟对你一无所知,你...来自哪里?”  薄唇轻启,吐出不冷不热的四个字——  “芒山,有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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