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八章:冬至 白龄绥深觉自己来之过早,这般恶劣的任务环境实令人痛苦不堪,最好不过当日去当日离。然而她已在此等了二十余日,手都生了冻疮,勉强敷上不对症的草药,过了几日又裂个更大的。火炭眼看要烧完,她蹲在地上拨弄着那几块黑黢黢的瘦炭,起身轻叹,“我去拾些木柴。” “我去吧姐姐。”白龄漫忙拦她,“前几日你去采药的时候都摔了,伤还未好呢,我去我去。”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眯眼冷笑道:“前晚我可听到狼叫了,你不能单独出去。” 屈指一算,明日便是冬至,这雪妖真准时得可恨啊,不能早来几日么?她腹诽心谤着,将龄漫锁在屋里一瘸一拐地便出门了。风雪劈头盖脸地痛打,她艰难地睁着眼,睫毛上沾满了细碎的雪,不堪其扰地掸落又有新的不由分说盖在眼前。然而,这还不算山穷水恶。 定睛瞧着这几团灰白色雾蒙蒙的影子,第一眼还没辨认出是什么东西。费力睁大眼的功夫,那几团影儿又向她挪近了几步。 传说中的雪狼,终于现身了。 白龄绥唇角一勾,眼神满是看到了晚饭的喜悦,从袖间取出那只琥珀小狐狸,拇指轻轻揩了几下,将它抛在半空中,“杀了它们。” 茫茫雪域唯一一笔猩红凄艳夺目。妖物不愧为妖物,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观战就胜负已分。 “呵,狐狸比狼还厉害。”感喟之余,她俨然忘了这里面还存留着有狐些许魂魄,伸开手掌,那只尚有余温的琥珀落回掌心,邀功般闪着刺眼的光。 晚上他们烤了狼肉,又将剥下来的皮毛扔进火盆里,毫不浪费材料。借着火光,她如往常哄着龄漫入睡,寒门稍添暖意,他也终于能舒展眉头入眠了。她将仅有的一床被子折了几折,厚厚地盖在他身上,待他酣睡后轻步移到火盆旁心不在焉地烤着手,看着这双皲裂丑陋的手,她此刻分外想念白的法术。 那只温润如玉的白狐,总有几分白衣秀士的清隽,觉察不到一丝戾气。她总觉得他不像狐狸,倒是像雪貂,纵非良善之辈也化了一副雪胎梅骨,将邪性藏得幽深。 脑海中停着他浅笑轻踱的模样,她也渐渐睡去。 斗转参横,当青白天光洒下冬海般的凛冽,四野映得幽蓝莹澈仿若海面。暌违多日的风雪终于如约而至,带着温柔缱绻的女儿情意,荡悠悠地打着旋儿挨在尘土上。 她以冷水盥洗,清醒得头痛,定睛瞧着窗外景色——四野妖异的蓝光中缓缓飘起苍茫的雪。门吱呀作响,她撑一把陈拂归遗落的油纸伞探身而出,虽无任何遮蔽实用,但她私心希望能带来一丝御寒的错觉。 村落尚未苏醒,无半点烟火之气。凛冽的风冲上面颊,她半倚门旁,斜拿纸伞,上面还不合时宜地画着曲院荷风,在这漫山遍野的风雪中尴尬地柔美着。上挑的狐目流转着淡淡邪气,眼尾扬起的媚意大肆席卷了整张面容,一袭白衣在那妖异的映衬之下,清冷之余更添凌厉。仿佛白衣修罗兀立,将“来者不善”四字清楚示人。仍是那副惯了似笑非笑的模样,眉梢眼角细碎地缀着寻常女子身上难求的匪气。 真是让她好等啊,那抹漂浮而来的倩影落于眸中。她抬眼,再次感叹苍天有眼,终于能离开这冥界般的鬼地方。她硕果仅存的一瓣良心在销魂蚀骨的冰冷中提醒着她还得干些良善之事,比如带话。 那小姑娘长得可爱至极,果然与陈拂归的形容别无二致。单纯得让她觉得这稚嫩的长相不大适合做雪妖,更像什么兔精、松鼠精、天蚕精之类的。 让雪在看清倚门等她的竟是一女子时便花容失色,心头惊惶乍然崛起,瞬间逼到身前打量这高挑女子,高声诘问:“你是谁?!他呢?!” 白龄绥能准确感知到对方的狐骨碎片嵌在左肩,也难怪有狐不悦,这些杂七杂八的妖怪都占着狐族秘宝,苟安一隅,像他心胸如此狭窄怎能忍得。 “让雪姑娘,我来为了两件事。”她终于舍得将懒散的身子离开那扇破旧木门,伞也好好地打正,向她和睦地一笑,“一是传话,二是索要一件本不属于你之物,万望你物归原主。” “...他果然没来。”她的头却在轻轻颤抖,粉白珠圆的小脸如遭霜打。白龄绥为此一惊,看她像早有所料,不由问道:“你算到他不会来?” “罢了罢了,他要你传什么话?”她仰头望着这高挑如竹的陌生女子,面无表情道:“人不来,废话倒还是舍不下。” 冰凉指尖掸落斜飘在右肩的白雪,她勾唇一笑,看起来有几许溪刻,精致的眉眼难寻善意。 ...... ...... “白龄绥,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微微挑眉,示意他说来。 “青围山下西行二十里之内有一小村名为让雪,今年冬至我与友人在屋前约好相见,可惜我只能做违背约定的小人了,还要麻烦你将几句话带给她。她也叫让雪,是个雪妖,白发乌瞳,小姑娘的模样,很好辨认。” 她以眼神示意他继续,嘴角若无其事地一勾。 “能瞒则瞒吧,别告诉她我已不在人世。” 她眉心一夹,眼神飞快抬起,“她是妖,洞察世事,只要她乐意,连你的前世都能察得水落石出。”他像个语气温柔的无赖,在那张水帘般的结界后眉欢眼笑地打量着她,“你颖悟绝伦、灵心慧齿,什么妖也不如你厉害。” 她对他卑谄足恭的模样不为所动,皮笑肉不笑道:“见机行事吧。” 他轻挑地向她挤眉弄眼,“她缺心少肺,绝对被你骗得团团转。”白龄绥一笑而过,他终于敛容正色,进入正题,“她与我说过,她虽是妖,却被一个神明整天逼着修仙。她说人尚知当为秋霜、无为槛羊,她却丧尽自由,被囚此地四百余年。”他低眸含笑,“若为修仙,当不该被红尘凡俗牵绊心绪,她生了副孩子心性,整日喊着要做妖,可谁不知修仙之好,我怕她...念念不放。我情愿是我自作多情,情愿我一死对她不痛不痒,可、可她若难以释然,恐误正事。你告诉她,有仙人愿净化我体内妖花,我随他去了灵鹫山,非百年不能归。百年以后,还是冬至那日,我在让雪村口等她。” “灵鹫山?”她惊笑道:“凡间净山?倒是会挑地方,仙踪难觅,连此事真伪都无从察起。” 他傲头傲脑地挑眉一笑。 “那...百年后呢?” “百年后她绝情一关已破,就能飞升成仙了啊。”他单纯地眨眨小鹿般的眼眸,“是她说的。”白龄绥还不遗余力地为他挑着话中漏洞,犀利道:“你觉得...这么顺理成章的事她会信?听起来不就是将死之人的自作聪明吗?” 他失声大笑,“有这么明显?” “她若对你知根知底,就不会轻信你肯抛下她,随一个什么连名字都没编好的仙人去灵鹫山。”她冷静地连抵其隙,“难道放她等一百年她就不会对你怀恨在心了?虽是妖,光阴易过,毕竟也是沉重的一百年。” “白龄绥。”他忍无可忍地吼,“我让你把这七窍玲珑都用去对付她,你怎么反戈相向?!” “她不会信。”她摇首断言,“这谎连龄漫都不会信。” ...... ...... 她无奈地将这粗糙的谎言原封不动照搬过来,眼前焦眉苦脸的小姑娘那纯白的细眉紧紧一蹙,她顿然预感不祥。 让雪想起那赤色蟒蛇傲慢不逊的神色,与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冬至那日绝不会再来此地。 ...... ...... “你使了什么鬼蜮伎俩?”稚嫩清寒的面容怒气翻滚,可瞋目切齿的模样看起来也欠了几分杀意。那左摇右摆的蟒蛇轻蔑地夹了她一眼,阴恻恻地笑:“若冬至那日是他唯一能复活薄素凉的时机,你猜他可还会来找你?恐怕到时还不将你是谁都抛到脑后?” “...薄素凉?”她蹙眉眨眼,又望天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大喊道:“薄、薄素凉?!那狐族妖魁?” 赤蟒放声嗤笑,“你连他心中思慕的是谁都不知道就忙着终日眼穿肠断?”她那白眼翻得快下不来了,尖嘴薄舌,笑声如针,“那可是薄素凉啊!你又是谁?即便都是一样下贱的妖,还是能分出三六九等啊。” 让雪瞧她那赤口毒舌的嘴脸,也学她冷冷一笑,“呵,而你这样的居然是仙,真是苍天无眼。” ...... ...... 一切尽如那条蛇所言,他未能如约现身。可若他当真落入她圈套,又怎会编个百年之说?至多只是这一年不见,那蟒蛇也只为羞辱她,叫她看清自己还远没有薄素凉一根头发来得重要。 “什么灵鹫山?”她低眉一笑,“还特地要你来此骗我?他是在天虬吧?听说有人可以帮他复活薄素凉就舍不得回来了?我又不会拦他,何必费心费力地请你一同诓我?!”她猝然抬头,炯炯有神的双眼坚定地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是他被骗了!我还怕他受不住夙愿落空呢!” 那自作聪明的小妖胸有成竹地一笑,翻着灵动的白眼,抱臂胸前,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还一百年...这鬼话也拿出来骗我?明年冬至我一定把他埋在雪里三天三夜!我冻死他!” 白龄绥将手探进袖中,浅淡的笑纹褪下面颊,散漫言道:“明年冬至...你却等不到那时了。”不过呼吸之间,一道血光如星流电激冲到眼前贯穿了她的头脑。风雪淅淅飒飒地灌入,她错愕的双眸一动未动。 白龄绥瞧着那只险些冲出天际的小狐狸,浅蹙眉心,半眯着冰冷双眼,还未下令它又原路返回,一道红痕又如风旋电掣贯穿让雪胸前。它乖顺地伏在白龄绥的脚边,厉目如飞,利齿殷红。 让雪惊愕失色的面目匆匆泛灰,须臾间凝成一瓣莹澈的雪。她心心念念之物就藏于其中,其光如刺,见棱见角。撑伞趋近,她轻车熟路地探手拾起那裹着薄雪的狐骨碎片,拈在指尖,像一片针叶,稍有不慎便能割破手指,从前被割过多少回,她也该长些记性,施力均匀才是。不过这还是头回得见以雪作衣的狐骨碎片,她略略一笑,毫无哀戚之感,虽然这算毁了陈拂归在红尘最后一丝牵绊。 其实她大可不必传达他那拙劣的谎,毕竟让雪一来无暇记住,二也无余生可等。将那冷光四裂的碎片揣在怀中,她面色如常地转身。手指擦上门板的一瞬间忽然狂风大乱,将面前矮小的破房狠狠吹出视野。四下涌来白浪般的大雪,吞没天穹,她似被囚于一座纯白牢笼之中,那把纸伞转眼碎成粉屑,稀稀落落地被风搅散,除了脚边忠心耿耿的小狐狸,万象皆空。 厉目含笑,她计无可施,便耐心等着这位寻衅的高人露出真容。怀中碎片自行寻路,如一道流星飞向苍茫的远方,她甚至来不及探手一握。它坚定地劈风破雪,然后轻柔地止于那人指尖雪肌。 苍雪为发,春湖盈眸,身躯颀长如鹤,周身白雾袅袅。她嗅得一阵松香,不似一棵,而成排山倒海之势。仿佛误入了一幅松林如海的画卷,此画如诗,清韵奇绝,而画中人犹如仙露明珠,雍容不迫,一眼望去眉目明净,照尽人心丑恶。 她就是那腹有鳞甲的丑恶,在他冰蓝色的眸中穷形尽相。 原来仙姿如是,她本以为仙灵就是白那般超尘拔俗,但相较之下白眼中细微的恶浊竟无所遁形。极致之净与彻骨之寒,涤瑕荡秽,一眼洗尽红尘。 可白龄绥还是小觑了他,毕竟他并非寻常仙灵,而是苍生之神,掌管世间苍雪,名为苍夙。 悦目赏心过后,她微微一笑,“你最好将它还我,听好,那是狐骨。”际地蟠天尽是叠荡不绝的回音,她颇为惊怔,抬眼望着似远似近的天,浮起惊喜的笑靥,字字如若天外之音—— “狐骨...有没有想起谁?无论你是哪路神明,都别招惹这世上最阴险的毒物。” ************************ 天光苍白又阴霾,有些像陈拂归的肤色,他笑着想。 “姐姐...姐姐!”龄漫揉着惺忪睡眼,裹在那条薄被中缩成一团,眼珠飞快地转来转去,口中却慵懒而撒娇地唤着,“姐姐啊...姐姐!”他努唇胀嘴,不悦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么早就出门了?”穿好鞋袜正欲冲出门,突然想起她冷厉的眉眼和瘆人的威胁: “你若敢独自出门,我就把你的耳朵拧下来。” 他顿时掉头,本想窝在被里枯坐片刻,谁想竟一觉到了晌午,浑浑噩噩地醒来,捶着有些发痛的小脑袋,口中钝钝地唤着,“姐姐...” 一片冷默,他倏然大张双眼,竟还没回来?他一把挥开被子,跳到地上,四下彷徨一顾,顿时失张失志,心乱如麻。 “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回来?!”他推开柴扉,满地浅如细盐的雪刺痛了刚刚睡肿的双眼。他紧忙拿手背挡着,龇牙咧嘴,门也不及掩上便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姐姐!姐姐——!”龄漫奔走疾呼,绕着矮院喊了几圈也无一声回应。又跑遍了整个村落,甚至还以身涉险爬上青围山。 她说,下雪时他们就能回芒山了。如今雪覆苍山,她却杳然无影了。龄漫白嫩的脸蛋冻得浮上一层干燥的红,发随风乱,僵冷的小手缓缓搓着,渺小的影子浅如阴翳。 风刀霜剑,单衣如纸,他瑟瑟发抖地走在山路,麻痹的双腿艰难地捣着步子,干涩的眼里扑进新一阵的寒风,笼在袖中的双手彼此交握,谁也温暖不了谁。 可他知道他会找到她,他们每次别离都不值一提,他总会找到她,握住她苍白的手,永远站在她身旁。 雪停在了黄昏,山中夕阳像个庞然大物,远比山下遥望时硕大无朋,仿佛悬在头顶,又似近在手边。他坐在一棵雪松下,眼前是迷蒙的暮光,饥肠辘辘,心力交瘁,浑身轻软如雪又沉重如泥。勉强抬起手腕,以石为笔在树皮上哆嗦着刻下自己的名字,已不知是第几棵了,他苍白的指尖颤如寒蝉,手腕也酸痛不已。 她会看到的,循着这些名字就会找到他,若她也在山中一定会...一定...... 他靠在树下合上了眼,苍白干涩的唇轻轻一挑。 醒来之后就会看到她,一定。 ************************* 白龄绥时不时地将目光移向脚边剑拔弩张的狐狸,唯恐那无从躲避的苍白吞噬她几近失明的双眼。眼前来路不明的神仙依旧兀立于此,端然生华,一字不言。不同于寺庙中那些慈眉善目、深目阔唇的佛像,他的眼中殊无悲悯,只是孑然独立的冷清与冰壶玉衡的优雅,高傲冰冷的眸光比起有狐而言多了几分矜贵,但缺了杀气。 不携杀意,也未释善意,他只是供人瞻仰的苍生之恩。 “你是仙族?为何救一介小妖?”她笑吟吟的,漫不经心地发问。 “杀不了我便将我囚禁此处?”望着一时不离的风雪,她意慵心懒地扫落于身,“押人为囚的时候好歹也说句话,仙人。” 脚下暴躁的小狐狸咬牙要上,她淡淡蹙眉,“别动,找死。” “我竟不知他收留凡人为走狗。” 面色静如古井,双眸清可鉴人,比婴孩尚未污浊的目光更为纯净,却有微微的失神。声如古玉幽凉,语调有一丝风月云雾的薄。或是极爱徘徊松林之间,通体染着厚实的松木香,嗅来安神又怡情。 可她却没料到这般鹤骨松姿的仙人开口便夹枪带棍,只能礼尚往来—— “我也不知她还有仙族做靠山。” “心系狐骨碎片之辈当不止妖界,既是你寻衅在先,该有所惩戒。” 她微微一笑,有股若隐若现的狠劲,“你这何意?要将我交给狐族仙界?”他面容稍有一舒,似是对她刮目相看,仿佛明了几分有狐留她一命的缘故。 “你作恶多端,难得善终,即使仙族难奈你何,也可将你永生囚禁,随天地同老。”他以白龄绥最厌恶的仙尊姿态正容亢色地念着对她的处决,平和如水的语调也被她听出了呛人的傲气。 扯开嘴角,那笑轻慢而颓然,“作恶多端...难得善终,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只会摆架子的仙族就继续在云上傲视苍生吧,坐稳了,哪日不慎掉落凡尘沾了一身脏,可是什么江河湖海都洗不净的。”细品他拿腔拿调的话,她越笑越艳,曼丽的双眸利如刀裁,皓齿薄唇被笑意擦得越发鲜亮,逼视而菀然言道—— “这世上若人人向善,就不需要神仙了。” 苍夙出乎意料地勾弄起了唇畔,白发在雾中轻扬。 “千伶百俐,难怪那心狠手辣的老毒物肯对凡人青眼相看。” “神仙也说胡话?”她冁然而笑,纤长的手指停在眉下眸间轻轻磕着,“瞧这里,他留我一命的原因不是昭然若揭吗?什么伶不伶俐的,都是白费。” “他倒会偷懒。网罗天下狐骨碎片,会酿成怎样祸患,你可想过。来日苍生之恨也会加诸你身。” “那我又能如何?以死明志?”她慧眼如飞,话音清如断金碎玉,“可我生了一双好眼睛,死不了啊。线抽傀儡也好,槛花笼鹤也好,反正都命不由己。”她撩起垂在眼前的乱发,随意地向后一拨,“仙人,能不能让我交待我弟弟几句话,之后随你处置。” 他笑而不答,无声而优雅地拒绝了她的自作聪明。她见状一笑,“你以为我要让他搬救兵?就算我给他备下轻裘快马,就算能让他飞回芒山,难道有狐会来救我?他会为了我而与你为敌?” 他声冷而不利,“你可是两枚狐骨碎片。” 她好意提醒,“芒山可是有一层结界。” “芒山结界随他法力而变换强弱,难保他会为救你不惜自削其力,冲破结界。” 她憋笑的眼带着一丝对他的怜悯,“世上莫不成有两座芒山?还是有两个有狐?你认识的那个可真是菩萨心肠。” 尘风薄雪贴面飞过,留了一串细密的痒。两绺青丝擦在眼尾,又垂落腮边,她眼里细笑晶莹如雪,飞眸半厉半媚。 难道是因为神仙心中皆存善念?还是眼前这凭空浮现的仙人过于天真?他会来救她?这是岁聿其莫之前继陈拂归要与有狐谈条件之后她听过最逗趣的乐事。 他自然只会漠然置之,而她莫非就会永世困于这苍白空荡的牢笼中等着哪日被活活逼疯吗?那还不如让她栉风沐雨,为他披肝沥胆、水宿山行。 她一番困心衡虑后发现此局确然无解。这些慈悲为怀的仙人们不会予她剥肤之痛,他们温柔如水的眉目不露杀意,唯爱以日月为刃,缓割人寿。 刀锯斧钺的痛也远不及万世一日的苦,世上哪还有别种绝望能狠得过“永远”二字。 ************************ 天光乍破满山雾霭,他蹙额醒转,望着四周景色,仿佛初来乍到,不大记得前尘影事。那树上歪七扭八的刻痕让他醍醐灌顶,瞻前顾后,此地寂若无人,连风声都低如颦呻,实在不像等人的好地方。 白龄漫捶打着麻痹的双腿,在原地蹦蹦跳跳了一会儿,双脚似冰坨杵地,不由他使力。他决心下山回到小屋中等着姐姐回来,若再等三日还是徒劳的话他就回芒山求援。 路上结了深深浅浅的冰,行若不慎便容易翻身滚下,他几乎蹲坐在地,步履维艰地向下挪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山风似刀,卷起地上残余的雪,忽然糊住了他本就昏昏蒙蒙的双眼。他伸手去揉,脚下却一滑,一条狭长的冰扯着脚把他拽下,他高声大叫着,一路越滚越快如阪上走丸,直到终于被不知何物拦了下来。 他吃痛着撑着手肘起身,眯着脆弱的双眼,视线中仿佛多了两道铁秤砣似的影子。那两块“秤砣”被远远传来的惊叫引来,与这从天而降的少年面面相觑。二人身负弓箭、满身兽皮,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面容粗鄙平凡,胡子浓得快将嘴也盖上了。 白龄漫皱眉审视着这两个难辨善恶的男人,立即躲在雪松后横眉冷目道:“别过来!我杀了你们!” 那二人没理会他的虚张声势,对视一眼后仍未停下脚步。龄漫撒腿便跑,脚腕却传来尖锐的痛,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被其中一人牢牢擒住。 “你们是谁?!放开我!” “这...不是村中孩子吧?”那人掰起他下颚,多疑而缓慢地细细打量着,声音有股奇特的腔调,白龄漫从没听过。 另一个声音嘶哑,也有着乡野腔调,“肯定不!村中就那么几户,哪有这样的孩子?!” 瞧他们像猎户,身上也有股熏人的冷腥味,腰间耷拉着一个臭烘烘的皮囊口袋,似是一无所获,还是瘪的。 “大雪封山了,上山干什么!”那个嗓音沙哑的凶神恶煞地冲他吼着。龄漫毫不示弱地吼回去,扑棱着两只小胳膊在地上负隅抵抗,“与你何干!丑八怪!” 他的下巴顿时又被钳住,蹲在面前的野蛮猎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板着那张冻得通红的脸,眉心一道深纹似如刀刻,砂砾般的手指硌得他脸上生疼。他嘴角向下深撇,操着一口怪腔怪调说道,“你是哪的?家里还有人吗?!” 身后那个索性直接坐在他瘦弱的背上,他重如笨熊,龄漫被压得直翻白眼,五脏六腑都快挤作一团了,当然恶声恶气地仰头就骂:“滚开!别坐我身上!” 那头熊竟然拿出酒壶气定神闲地喝了起来。 钳着他下巴的人频频点头,一副满意至极的模样,粗糙的拇指不时刮着他的小脸,竟然欣然一笑。他还来不及再骂,后脑就挨了一记狠击,双眼瞬间撑成核桃大小,灵动清秀的小脸僵固不动,头渐渐砸在冰地之上。 ************************ 茫茫雪野,白烟飘着松林清香,她已经闻得恶心了。 若是没数错的话,这已是第三日了,那顾盼自雄、道貌岸然的神仙把她丢在此处,而后再没来过。 她嚼着涩口的雪,以此为水,唇角又裂开几点鲜血,细细的伤口碰到清凉的雪竟似对症良药,刺痛稍得舒缓。她倒在铺天盖地的雪中,地上的厚薄却始终如一,还得感谢他没把她活埋起来。 这苍白的寂灭让她宛如行尸走肉,惶惶不可度日。可她不爱穷途之哭,毕竟她还拽了个伴。 脚边如履薄冰的小狐狸横眉怒目地观望着前方袅袅白烟,白龄绥好意提醒,“还防什么,反正前方也只是无穷无尽的雪。” 它似懂非懂地扫了她一眼,依旧是鬼步慎行。 她微微颔首,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想来,我还没给你拟个名字。不好叫你有狐吧?被他知道我就大难当头了,我想想...”她纤细冰冷的指尖摸着秀气的鼻尖,憔悴的面色渐泛笑,“叫阿芒吧,你是芒山的狐狸嘛。”她自觉尚可,又轻声念了几遍,拍掌垂首,蹲下身来与它介绍自己的名字,“阿芒,以后叫这名字就是在叫你,记住。” 阿芒不逞凶斗狠的模样实在少之又少,白龄绥玩味地端详着它难得发怔的面孔,微微一笑,“你应该不会死吧,只要有狐还在,你就不会消失。” 她索性席地而坐,僵冷的指尖拨弄着与体温并无不同的雪,意欲摆弄出个形状。风声渐慢,她对小狐狸一笑,手中轻而又缓,似是成竹在胸,然而堆出来的东西却诡形殊状。 “看,这是你。”她自信地指着自己捏出的一堆乱雪。小狐狸无所用心,傲慢地瞥了一眼后视若无睹。 她终于确认它里面塞了有狐的灵魂,这傲头傲脑简直如出一辙。 她也实在难料岁末余生竟是和他的灵魂化为一个仙人囚笼中的两片飞雪。勾唇一哂,貌白神清,几绺青丝飞飞落落。她不知为何还要这般苦中作乐,已是日暮途穷,无路可逢柳暗花明,何必厚颜强笑,没人会来救她,何须佯装云淡风轻给旁人看。 原来故作坚强可以习与性成,她可以以假乱真、自欺欺人。若要她此时嚎啕痛哭,她竟会觉得别扭。 为排遣昏暗凝滞的时光,她脑中闪来了一道道身影,龄漫、白、陈拂归、陈秭镇、流焰、青玉、荡银...甚至还有芒山脚下那些花石妖和琳琅阁里的人。 还有,他。 她拼上半生也想舍身逃离的他,此刻竟有些想念。她宁可余生被他奴役,也不愿每日半死不活地望穿雪天。看来是非人我皆须对比,她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有狐的死眉死眼求之不得。 可他还是他,有一唤她名字就让她心一颤的嗓音,有深沉无光的黑衣,有精雕细刻的器物般不知卷舒的面容,有谲而不正的眼,让她这副逐渐适应了风吹雪打的身躯忽然一凛,寒意浃髓沦肌。 ************************ 他在快粉身碎骨的颠簸中愁眉苦脸地醒来,光线似被蒙住,在眼前微弱地打转。他全身紧缚,被套在一个麻袋中,身下似乎是木柴之物,硌得脊背生疼。 记得那蜂目豺声的猎户将他打晕了,然后... 他目瞪口僵,在密密麻麻的车马颠簸中惊出一身冷汗。恰在此时车猛然一停,万般皆静,他像抽筋一样猛地一弹,连人带麻袋从车上一起翻下,辛辣的痛刹那间激荡全身,他疼得难再动作,却听那两人粗喘着过来—— “他掉下来了!他想跑!” 于是他除了惹一身淤青之外别无收获,被其中一人拦腰扛起,他目光如电,狠踹那人前胸,却被他死死按住,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再动!掰断你的脚腕!” 再被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他口中哀哀直叫也不忘对他们骂骂咧咧,骂得正激昂时忽然眼前大亮,麻袋被三两下拆开,他直眉瞪眼地看着那两个人高马大的猎户,却猝不及防从后方撞来一个紧实的拥抱,险些将他撞飞。 他瞬将怒目切换方向,对上一双灼灼放光的小眼睛,那人呆头呆脑,笑出了满脸褶皱。 “男丁!真是男丁!”他把龄漫牢牢圈在怀中,也不顾他像小老虎一样拳打脚踢,眉开眼笑道:“唇红齿白的,倒像女娃!” 矮篱破院,摇摇欲坠的茅屋,那被风刮得破马张飞的茅草上挂着几丝灰雪,一只瘦骨棱棱的鸡没精打采地窝在枯草里,放眼望去难辨生死。他目瞪神呆,四下一顾,狼狈的小脸似遭霜冻,蓬草似的发半掩住精致眉目。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从屋中缓缓走出,眉目尚算清秀,却也称不上多赏心悦目,看来不过风信之年。她看白龄漫的眼神有丝闪躲,也有几许尴尬,可还是轻步踱来,谨小慎微地站在那男人身侧。 他咬牙切齿,“你们要干吗?!” 身后两个猎户从那男人手里接过铜钱,翻来覆去地数着,确认不差毫厘后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归你们了!” 白龄漫瞪着核桃大的眼,“你们把我卖了?!” 那两人理也不理他,转头大步流星地驾着破烂的牛车扬长而去。他拔腿就追,却被死抓不放,回头对那村夫破口大骂,“放开我!凡人!” 村夫龇着黄牙一乐,爱怜地把他拦腰抱起直接端回屋里,语气温柔得发腻,“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好儿子!”白龄漫闻声一掌扇在他脸上,怒目如火,“谁是你儿子!疯子!再不放了我,我就杀了你!” 村夫这才将阴鸷的双眼眯缝着,嘴角僵硬的笑似有若无,神情古怪而难看,将他缓缓放下,突然反手就是一巴掌,把他秀气的小脸打得涨红。 “以后你姓佟!你叫佟好男!要是想跑,我就将你吊在房梁上,好好教训你个小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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