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地处大梁南方,平日里气候多湿润温暖。这凛冬刚过,天儿便开始回暖,县城郊野已星星点点缀上了绿色。 凛冬最严寒之时,安平县的学堂私塾都停了课。 孟海平也和别家男孩一样在家待了一个多月。眼瞅着春日回暖,回学堂读书快要提上日程了,每日都使劲赖在床上睡懒觉。好在他爹孟广铭在县衙供职,不知道他这副“公子哥”作派,他娘王氏惯会为孩子隐瞒。整个冬日可算是悠哉游哉。 可这日感觉进入梦乡还未有一会儿,便被他娘一把从床上捞起。 孟海平很是不满,深闭了会儿眼,复睁开闷闷不乐道:“天才刚亮,娘今日也未免叫得太早。” 王氏将衣物扔到儿子床上,又朝房门外瞅了瞅,放低声道:“你忘了?今日那家姑娘要来,你爹特地请假在家,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出去。” 王氏做事从来利索,说话噼里啪啦一阵,又迅速离开长子的房间,前去叫另外的儿子女儿起床。 孟海平初听“那家的姑娘”发懵了一阵,待困意过去后,很快便唤回了记忆,撇撇嘴揉揉眼,慢条斯理穿上衣服,从床上爬下来,慢慢踱到了正厅。 此时家中老小皆已聚集在此。王氏瞧见大儿子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气得当下就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和两个女儿都到了正厅,他这才慢悠悠晃过来。 孟广铭正与家中的老太爷,也就是他爹孟兴各自低头啜着一碗玉米粥,一抬眼发现大儿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很是不满:“之前你娘说,你大冬日都能日日早起念书,和在学堂一个样。今天我在家你倒是起不来。” 说完又转过头问自家爹:“爹,这小子每日可有按时起床温书?” 孟老爷正悠闲地喝粥,听到儿子指名询问自己,眯着眼思考了半刻,道:“阿平懂事,你操什么心?” 王氏在一旁听得心虚。孟家二老一直跟他们一起生活,之前怕露了马脚,她一直告诉自家公公孟海平清晨在房温书,莫去打扰他。冬日苦寒,她也不忍心儿子早早起来读书,那双手因为之前读书不得不露在外面,都已经皲裂了。她心疼得紧! 好在自家公公话不多,就此打住。 王氏赶紧把孟海平拉过来坐下,让他给他爹赔礼道歉。 “许是昨晚又熬夜读书了吧,是不是阿平?” 王氏隐晦朝儿子使了使眼色。 孟海平假装没瞧见他娘那拙劣的眼色,又自知理亏,不肯回答,只含糊道:“儿子今天起晚了,望爹原谅。” 孟广铭闻言面色缓了缓,他对这个大儿子可是寄予了厚望:“下次可别晚了。床越赖越想赖。你看你爹休息的时候有晚起过吗?” 孟广铭在县衙做小吏,每月皆有休沐日,他职位虽不高,却也是读过书,因而对自己要求很高。 王氏闻言撇嘴讽道:“起得比县太爷早,拿得比县太爷少。” 清晨安静,虽然王氏声音很低,却也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孟广铭感到面子挂不住,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王氏知趣住了嘴,自然得好似刚刚抱怨的不是她,轻声细气对孟家二老道:“公公婆婆,今日这粥阿兰熬得怎么样?” 孟家家境不算特别宽裕,但好歹领着皇粮,只是一家老小也有足足八口,平日里王氏又要照顾几个孩子,因此请了两三个下人,打点家里的琐碎杂事。阿兰便是孟家的一个小丫头,平日里扫扫地做做饭。 一旁一直闷声不语的孟老太开了口:“阿兰这丫头手倒巧,收拾房间也干净,就是做饭差点工夫。这粥又稀了。” 其实阿兰做饭的本领已长进了不少,无奈摊上了个落魄人家小姐出身的孟老太,张嘴便知好与坏。 王氏听闻婆婆仍是不满,心里气急了:“这阿兰,怎么教也教不会,再这个样子,我就把她打发走了。” 孟老太淡淡一瞥儿媳妇:“你把她赶走了,饭谁来做?你有这个时间?” 王氏三十多岁已育有四子,除却长子孟海平十二岁,幼子孟海元四岁,另两个女儿孟云珠和孟云慧分别十岁和九岁,皆需要王氏照顾。 王氏转转眼珠子,婉转道:“不是表姑娘要来吗?到时候儿媳妇先带着她做上几天,之后要是太忙了她便也能帮帮忙,也是个好法子。” 孟老太不乐意道:“芊丫头的主意你可别打,她今年不过九岁,和珠珠、阿慧一般大,若是你真需要人帮忙,不如教三个丫头一起。” 就她的丫头是人,她女儿的丫头就不是人了吗? 王氏闻言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再言语。 一旁孟广铭见自家娘子和亲娘“你来我往”,恐怕一不小心脱了僵,遂岔开话题:“照说今日芊丫头就该到了。” 孟海平在脑中思考了半晌“那家的表妹”,除却好几年前一个模糊的小糯米团子形象,还真是印象全无。 “爹,表妹是不是几年前来过我们家过年?” 孟广铭点点头:“你还记得?大约五六年前吧,你表妹和你姑姑姑父一起前来,哎本是一对璧人。” 提及自家姐妹,孟广铭又是一阵心痛,感叹一声遂陷入回忆中,住了声。 那边孟老太爷和孟老太也不禁有些红了眼眶,但活了几十年的人,人世间的死生荣辱见得多了,纵是在自家人面前亦克制得紧,默默啜着粥,回忆着自个儿的事。 王氏给两个姑娘添了些下饭的小菜,一边默默喝粥一边观察着众人的神情。 她的小姑子闺名华章,她嫁来孟家好几年,孟华章才出嫁。虽说有那么几年同处屋檐的时日,但二人个□□好相去甚远,每次也就吃饭的时候见面闲聊几句,平日里孟华章连闺门都极少出,纵然遇见了,二人也对对方兴趣缺缺,当没看见般各走各的。 后来孟华章的夫婿魏慎和在离安平县较远的永峰县做事,孟华章便很少归宁了。上次回来,还就是孟海平印象中的那次,魏氏夫妇带着女儿回来过年。再之后,便也只是书信来往了,只知晓魏慎和逐渐升到了县令的位置,再然后又生了个儿子。 王氏撇撇嘴,心里对小姑子一家轻视得很。做到县令又如何,且不说帮不了他们孟家什么忙,一朝得罪了上面的贵家,夫妇二人惨死,留下两个小拖油瓶,其中一个还要养在他们家,她想着便觉晦气。 正此时,一旁心满意足喝完一碗粥的孟云慧放下碗筷,接上这个话题:“爹,那个表妹,怎么哥有印象我没有印象?” 孟广铭和蔼抚摸小女儿的头,笑言:“阿慧当年年纪小,自然不记得了。”又皱着眉想了会儿,“说起来,应该是你的表姐才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 孟云慧不悦嘟嘴,二叔家有个堂妹时常来他们家蹭饭蹭关爱就算了,又突然出现一个表姐,听娘说还要在他们家长住,真是想起来心里就膈应得慌。 她回头看了看在一旁不声不响的亲姐孟云珠,好似局外人一般,心里更生气了。拿起筷子就和孟海平抢起食物来。 孟海平正夹着花生米,突然被自家妹妹夺了去,厉声道:“你夹我的花生米干嘛,盘子里不是还有吗?”又转身朝着王氏生气道:“娘,你看她这个样子,哪里有女孩子的样子,别人的食物也抢?” 王氏气闷,狠狠拍了孟云慧的肩膀,孟云慧手一抖,夹着的花生米“哗啦”掉落在桌上,孟云慧的“金豆豆”也随之落下,呜咽哭出了声。 孟海平见小妹又娴熟哭了起来,眼珠瞪得更大了,忿忿不平瞅着她。王氏见女儿哭出了声气得又要打她几下。 孟老太爷即刻开口道:“好了好了,教育下就得了,别老打孩子。阿平,你做哥哥的也让让妹妹。” 王氏见公公发话,遂住了手,又赶紧安抚起儿子来:“你祖父说得也有道理,你是哥哥,要拿出气度来,别和妹妹斤斤计较,可别得理不饶人。” 孟海平眼看着祖父和娘亲都“匍匐”在小妹的眼泪之下,左右忿忿看了两眼,瘪着嘴不做声。那边孟云慧还趁众人不注意,得意洋洋朝他扬着脑袋。 孟海平收了眼,再不看他们,埋头喝粥。 孟广铭想插话没找着时机,见小风波过去了,清清喉咙慢条斯理道:“家里孩子多了就是这样,哎。我说你们闹矛盾也别选在今天,芊丫头第一天来也算是客人,可别让她看笑话。” 王氏心里想着,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寄住在别人家不说添麻烦,还能让别人把她当客人看待?正想出口讽刺自家丈夫两句,瞧见婆婆还在一旁,吞了声,只好找另一件事撒撒气:“柳娘不是说今日前来迎接她的小外甥女吗?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她?” 孟老太爷膝下有二子,除却大儿子孟广铭,小儿子孟广谐也住在安平县,妻子唤作林柳娘。 众人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小儿子一家身上。 孟老爷嗔道:“爱来不来,眼不见为净。” 孟老太生气怼道:“你对儿子有气,也别撒到儿媳妇身上。” 相比大儿子的勤奋上进,小儿子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可谓是时常惹孟兴生气。平日里来走亲戚的也多是林氏带着孩子,反倒是他的亲儿子,住在一个县也没来见过他老子几回。 孟老太爷正要多抱怨两句,忽听得小厮阿凯道:“来了来了!” 王氏随口一问:“谁来了?表姑娘还是弟妹啊?” 阿凯道:“是表姑娘,表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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