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不是什么权贵大户，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不过有周老爷在座，众人都不敢放肆，唯有周老爷问话时才敢答。 这种时候，即便是李氏、谭氏都不敢插嘴，只有管家的周成贵按着他爹的问一一汇报着，什么何处的田收了多少粮食，又何处因为近来多雨还没来得及收，得多请几个短工做活，还有某家短工涨了工钱要换成某某家之类的，苏月虽略通些理家之事，但对这些男人们做的事可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便默默扒着饭，目光悄悄在饭桌上乱溜。 周家三世同堂，大大小小一共十五口。 苏月离开得太久，已经记不清那几个“侄子侄女”了，此时便趁着吃饭的机会悄悄打量着。 主座右边的是老大周成贵，小名大贵，旁边的是他妻子刘氏，再旁边便是他两个女儿花儿秀儿与儿子长生；长生旁边是尾座，即周老爷正对面，坐的是老二周成才，因生在大山里，乳名又叫大山，旁边的是他妻子谭氏，再则是他的四个儿子长富长林与明珠明玉。 明玉就坐在苏月旁边，刚好一家子坐成一圈。其实，这座次按严格来说是很没规矩的，但真论起来，在大户人家里几个媳妇包括李氏在内都是没资格入座的，所幸奇峰镇本来就是小镇子，就算靠近东都，也还是个乡野之地，农家人不稀得讲究那许多，是以一家子热热闹闹坐一块也习惯了。 而此时倒正好方便了苏月观察。 周老爷年轻时家里穷，跑商货赚钱后才娶的妻，比李氏大了十来岁；但两个儿子倒是成亲早，周成贵才30出头，周家长孙女花儿就已经十五岁了，比周睿还大两岁，只是大约是营养不良，看起来发育的竟比人家十三的姑娘还不如。 苏月看着她一头只用了几根红绳绑着的枯黄的发，又扫了眼那双木木的完全没有灵气的眼睛，不禁叹了口气：因为是第一个孙辈，受着期待出生，偏又是个女儿，周成贵对这孩子极其不待见，是以即使本身长得还不错，却完全没有一点已经及笄的样子。 秀儿今年也是十三岁，当年她娘刘氏和李氏是一起做的月子。 李氏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生周睿就像走了躺鬼门关，身体大亏，根本挤不出奶，还是刘氏奶大的周睿。所以周睿特别亲近长嫂，刘氏也非常疼他，几乎视如己出。 可惜她是个命苦的，一连两胎都是女儿，生秀儿时还亏了身子，养了好几年才好不容易又怀上了，结果生下的儿子长生还是个病怏怏的傻子，都七岁了脑子还和人家两三岁的一般。因而周成贵才一直嫌弃她；尤其因她有所出，被周老爷勒令不许休妻纳妾，自然更加不忿，时不时便会大肆打骂拿她撒气。 而刘氏又是个温顺性子，任他如何打骂都只生受着——孩子们自然是心疼她，免不了会为娘亲说话，结果自然是惹怒了爹，日子也就连带着不好过了。长生不懂事，花儿好歹大点，眼瞧着就要嫁人了，不能打，所以周成贵的气更多的便撒在了秀儿身上。好好的一个姑娘，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身子骨弱的跟风都能刮走似的。 不过，苏月依稀记得，秀儿是个有福气的。前世，秀儿嫁的不错，夫家虽然没有花儿婆家好，但胜在丈夫疼她。且她本就是个漂亮姑娘，瓜子脸，樱唇俏鼻，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的人忍不住陷进去。身段此时虽然还没现形，但苏月记得长大后倒也是不差的。 只是，转眼看到秀儿下手的长生，苏月的心又不禁沉了沉。她前世没有儿子，但有过一个女儿，两岁的时候被狠毒的大娘子陷害沾染风寒烧坏了脑子，呆呆蠢蠢活到五六岁便失足落水夭折了。这是她前生最大的痛。而今看到长生正傻笑着端着个木碗，手里握着木勺，也不管别人，只自己径直吃得欢乐，连脸上粘着饭粒都不自觉。那样子，像极了她那一辈子都没学会用筷子的可怜孩子，让苏月看着便忍不住心疼叹息。 长生再过去即是二房夫妻，而谭氏旁边的便是他们的长子长富，周家长孙，才十二岁年纪，却已经相当老成了。 跟高大孔武的周睿不同，长富身体比较弱，但知书明礼，文质彬彬，一双眼睛清正有神，看起来就是个读书做官的料。 而他弟弟长林却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许是继承了谭氏的泼辣霸道，十岁的小人儿看起来就整个一小霸王，完全不知道忍让弟弟们不说，还彪悍的欺负让着自己的哥哥。这不，从他一个人霸占着两个位置就可以看出来。 被长林挤占了位置只能紧紧挨在一起的明珠和明玉是一对双胞胎，比苏月小点，今年才八岁，一模一样的两张小脸蛋俱是白白嫩嫩，手脚莲藕般一节一节的，娇养得和王孙公子似的，平素连去学堂都要他爹抱着走。 不过他爹也乐意抱，毕竟这是奇峰镇百年来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当初出生的时候还造成了轰动，着实给老周家长了不少脸面，是以周家长辈都极疼他们。 据说他们的名字还是周老爷特意请镇上唯一的秀才先生年遇明给取的，而他们也确实人如其名，长得如珠如玉，粉嫩嫩的极惹人爱。 只是，曾经谭氏在怀他们时极爱吃辣，被镇上一些无聊的妇人取笑说是女儿，结果生下来是两个儿子，可把她欢喜坏了，出了月子便给孩子换上了一样的衣服抱出去炫耀。这一习惯后来一直也没改，导致两个长得一样的小家伙天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害得很多人都分辨不清谁是谁。 苏月便是如此，此时看着那两人，一双眼睛滴溜溜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挫败的放弃了观察。 *** 回过神来，听到周老爷正在问几个孙子的书，苏月顿时便拉长了耳朵。 其他人基本都得了周老爷的赞许，只周睿一问三不知，问急了便用一句“不是我不学啊，是先生不愿意教我”顶回去，把周老爷气得七窍生烟。 苏月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生怕老爷子被他气死。 其实，周老爷对她还算不错。只可惜他一向信奉男主外女主内，是以素来任由李氏管家，只自己掌握着大钱做些买田置地之类的大决定；现今家里的财政大权又交给了大儿子，他便更加悠闲自在，凡事不叹了。所以对于苏月平时受的“欺负”，他不是见不着就是根本不以为意。 不过，虽说他每日里只是品茗下棋，但在家里却依然有着绝对的权威，毕竟周家的家业好歹还是他老人家辛苦打下来的，而且他年轻时候颇为严肃，对大儿子二儿子都极其严格，只是因为周小海是五十岁多才生下的幼子，才更为溺爱些，加上现在他快古稀之年了，精力不足，这才一不留神就教出了周睿这么个混世魔王来。 想到周睿十岁便被官学拒收还接连打跑了家里请的两个童生先生害得十里八乡都没人敢教他最后还是周老爷出了五倍的束修才给硬塞进年秀才的私塾里的壮举，苏月很是头疼了一阵：本朝民风尚文，偏偏奇峰镇不出人才，能考上秀才便是很光耀的事了；而周老爷年轻时候是跑买卖的，虽然积攒了不少银钱回来，也算衣锦还乡，但吃过不懂学问的亏，对于儿子们的学业便颇为看重，做梦都想家里能出个秀才，只是眼看老大老二年纪大了还“没出息”，独剩一个幼子，自然更为盼子成龙。 但是，周睿这种天生神力的人，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啊！何况他从小受宠，向来想什么就能得什么，唯有读书一事，周老爷死也要压着他学，他怎么能不叛逆？ 然想前世即使有周老爷那般压着，周睿还是走上了绿林一霸的不归路，今生……苏月悄悄往周睿身上瞄了两眼，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拘着他读书，哪怕考一辈子秀才也好过被官府通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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