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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眼,霍离秋僵在原地。    那一轮瘦小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变得高大起来,周围一切化为茫茫雪景,纵使血肉飞溅,亦是无惧无畏。    天边透射出的阳光将所有希望撒向大地,忽而一阵风吹过,山丘上的花树抖落漫天花瓣,犹如片片飞雪,飘满眼前浴火重生的锦绣山河——    风雪交加,一人傲立天地之间。    她脸上的疤痕还在隐隐生疼,背后有多少条性命搭进了这乱世之中,已经数不清了,她只知道从现在开始——    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这个姓氏。    一年前。    “天下太平,乃是古今大义,可谓字字珠玑,留待你们课后思索吧。”    夫子的戒尺落在案上,少年们叽叽喳喳地陆续散去,直至人去楼空。    “如何,今日一讲可有启发?”夫子对着窗外意味深长道。    “感慨良多。”    窗外青山葱郁,阳光正好,霍离秋翻身而入,眼角含着丝丝笑意,却难掩清冷气质,一抹水红轻衣灿若骄阳,令人神往。    “夫子,今日为何不去天鸿城说书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    夫子收拾好行囊便推门远去,离秋见着夫子的背影,却感觉今日一别便再也见不到了。    不归书院,坐落在不归山山脚,远离烟火气息,来念书的都是附近村落的适龄男子,唯有霍离秋一人坚持躲在窗下偷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不想被人发现,夫子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盛夏炽热,虫鸣聒噪,离秋走在不归山的小路上,小路尽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中原第一城——天鸿城,是一个灯火璀璨的繁盛之地。    回头望着繁密的山林,霍离秋仿佛看到一抹纤弱的身影在简朴的林间小屋里挑灯夜读,娘亲本就身子孱弱,却逃不开整日的郁郁寡欢,终在一个大风拂啸的夜晚,伴着婴儿的啼哭声永远地闭上了双眸……    今天是弟弟的生日,也是娘的忌日。    离秋平日绝不会轻易靠近天鸿城半步,来来往往的繁华意味着潜藏的危险。    今日与众不同,她想起了母亲生前爱喝的白云酒,此酒珍贵,江湖只有一家酿造——天下第一客栈。    进入城门,喧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离秋些许地不习惯,她过去的生活虽算不上与世隔绝,但也从未在人烟中过多停留。    不是她不愿意沾染红尘之气,而是她的身份不允许。    “两罐白云酒,谢谢。”离秋低头数着一个个碎银子才勉强够给店小二,随后赶紧提着两罐酒匆匆离去,生怕被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前脚刚走,一个白衣女子走上前来,语气十分刻意:“店家有酒吗?”    店小二忙碌一整天,听见这种白痴问题便急了眼:“你瞎吗?看不见这里摆着……”    “去去去!”账房先生赶紧踹了店小二一脚,冲着白衣女子谄媚道:    “有酒,有最新鲜的!”    说罢,账房先生赶紧让店小二把作了红标记的酒罐子给贵客拿上来,一头雾水的店小二在一摞摞酒罐子里转悠了好几圈,忽然拍拍脑袋:“哎呀,画了标记的酒被刚才的红衣姑娘拿走了!”    “什么!”账房先生恨不得用算盘砸死这个没用的东西,又马上哭丧着脸跪在地上求白衣女子的饶恕,白衣女子狡黠地笑了笑,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随即朝着红衣女子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未等账房先生和店小二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被白衣女子的几个手下拖到后院,两道犀利的刀光落下,血迹从账房先生和店小二的脖颈间渗出,尸体被粗暴地埋了起来。    客栈又不知从哪冒出来新的账房先生和店小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白衣女子追着离秋出了城门,不过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城门口,一个小混混冲着面前一个同样流浪汉打扮的男子轻声道:    “看样子,那红衣姑娘要出事了!”    “大光,你先回去。”    “什么意思?你要一个人去英雄救美?太不仗义了吧!”大光没好气地揍了男子一拳。    男子转过身来,凌乱的发丝半掩住他凛冽的眸眼,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气息,与其他混混们似乎相同又似乎截然不同,道:    “这白衣女子你认识吧,大名鼎鼎的如痴姑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看她这么紧张,铁定是酒里藏了什么,我一个人好行动些,你回去看看阿发的病怎么样了。”    大光想起了前几日因为喝了这家客栈的白云酒而染上怪病的兄弟阿发,阿发正痛苦地躺在城郊的破庙里,混混兄弟们轮流看护着他,想罢大光笃定地点点头,两人便分道扬镳。    不归山越往深处越是山雾浓重,岔路极多,离秋已经极为熟悉,察觉到身后有人鬼鬼祟祟,便故意在岔路口绕了个圈子,骗得白衣女子追入了另一条道。    走出重重山雾,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景色明丽的小山丘跃于眼前,一个年纪甚轻的少年跪在一座青冢面前,手里捧着一束素白的小野花,十分诚恳。离秋见了便加快步伐去到少年身边,那少年却透露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深沉,不满道:    “你竟然私自下山还去了天鸿城?”    离秋将两罐酒放在少年面前,少年闻到了白云酒的味道,与十几年一样清香。    娘亲怀着少年的时候便喜欢饮酒,倚在小屋的窗边,柔情似水地看着院里练武的男人,看他痴迷在一拳一式之中,自攻自守,不亦乐乎。    那时候,一旁的红衣小女孩儿还只有一岁多的年纪,也喜欢趴在窗边和娘亲一起看。茶一般清澈的女子竟然喜欢喝酒,或许正是这种不可思议,让她这样的柔弱女子甘愿跟随一个惜武如命的粗犷汉子,将余生皆托付在方寸天地之间,生儿育女,却终究含恨而去。    “买酒而已。”    当姐弟俩对着青冢认真跪拜一番后,同时揭开酒盖,白云酒的清香即刻溢了出来。正当离秋要与弟弟干杯时,忽然一个人摔了过来,姐弟俩敏捷地闪避开来,却让那人给打碎了两壶酒。好不容易买到的酒眨眼间便摔得粉碎,酒水洒落一地,渗进泥土之中,化为乌有。    “哎哟哟哟……”男子故意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嘴里叫唤着。    “什么人!”少年十分严肃,神色立刻冷如寒潭,要知道这可是在娘亲的坟前。    男子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两位不要误会,我本想来找两位问问路,结果走近了却摔了一跤,可惜了这酒呀~”    少年心中疑云密布,竟然会有人靠近自己却毫无知觉,离秋见他约二十岁左右,一身素衣幽幽却好几处破破烂烂,生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七分俊俏带着三分邪魅,却是目光炯炯。    男子说罢还故作惋惜地看了看地上的酒壶碎片,一片片,其中一块碎片下还压着一张布条,正当他想伸手的时候,少年抢先一步拿起这张藏在酒壶里的布条,上面清晰地写着:    武宗后人,即刻出山。    “这!”仿若晴天霹雳一般,姐弟俩看了布条后脸色大变,随后少年徒手将布条震成齑粉,流失于指缝间,男子见这深藏不露的功力便也咽了咽喉咙,目的达到便打算撤了。    忽然少年杀气四溢,男子觉得背后一寒,回头只见少年朝他袭了过来,正要出手格挡时却被离秋护住。    小山丘上,三人陷入古怪的气氛之中,微风渐起,不归山开始变天了。    “姐你让开!此人不能留!”    “简弟你冷静点,这是在娘亲的墓前!”霍离秋倒也没有护着这个陌生男子的意思,只觉得坟前杀人乃大不敬。    男子察觉状况有点不对劲,赶紧摆摆手:    “哎等等,我与二位萍水相逢的,怎么一见面就要杀人灭口了!”    忽然一股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愈发趋近,山丘上陡然裂开一道巨缝,冒着可怖的热气,以迅雷般的速度扩散开来。四周的花草树木纷纷被巨缝吞噬,整个不归山发生剧烈的震动,天崩地裂般,乾坤大地颠倒开来,三人毫无防备地坠入黑暗之中。    当离秋陷入意识不明的境况时,她眼前又出现了大雪纷飞的场景,一个银衣披风的人背对着她,站在天地之中,四周尸横遍野,却抬头有一束阳光撕破雪夜的一角,渐渐渗透进来。    她伸出手去想要更靠近这个屹立于天地之间的人,却忽然感到浑身失重,朝下坠落!    一只手拉住了她,离秋才真正醒了过来。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脚下竟出现了湍急的河流,一抬头,自己正悬在峭壁边上,是那个陌生男子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离秋坐在悬崖边愣了许久,记忆仿佛停滞,她分明在不归山的一座小山丘上,却为何突然被转换了时空,她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周遭环境,也包括眼前这个莫名出现的男子。    男子见她敌意颇深,也不敢自讨没趣,酝酿一番道:“姑娘你别误会,我是看你被刺客宗的老大给盯上了,才自作主张跟过来的,我可跟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离秋凝视着他的眼眸,丝毫没有掩饰搪塞之意,她想着自己之前在岔路口使的障眼法应当起了作用,却不知原来跟踪她的人不止一个,恍然大悟后淡然道:“多谢。”    男子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甚至处处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子竟然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他坐在一旁无所适从,不免偷偷瞄了霍离秋几眼,见她面容姣好,一双睫毛修长动人,眸眼虽顾盼流光,然眉间总是悬着一抹忧虞,不苟言笑。    看一眼,又想再看一眼,他竟觉得脸颊有些微红,赶紧别过脸去用手掐了自己一把,却越发觉得自己难以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见她神情总是透出一种清冷,思来想去也寻不见合适的言语去形容她,三分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又带着三分隐世未深的江湖气息,又有三分更为朦胧,像是从红尘中走来,既静立于云端之外,又端坐于乾坤之间,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分,她不甘心。    霍离秋似乎察觉到了男子炽热的目光,很不自在,稍稍转过脸去,男子急匆匆将视线移开,最后偷瞄一眼,竟发现她白皙的双颊上多了一抹红晕。    崖上的气氛一时有些不自在。    两人正处在一座陌生的峭壁之上,峭壁另一处是茂密的山林,四周空无一物,目之所及皆是浓重的云雾,真实的东西都被隐藏其后。忽地山林异动,两人下意识警惕地靠紧了些,只见林间窜出几只雀鸟,扑棱棱在空中逐渐隐为几个小黑点。    “小心!”    离秋推开男子,竟徒手劈裂了四枚飞蝗石暗器,男子愣了一下,回想起方才的少年还空手将布条化作齑粉,这姐弟俩定然不是寻常人。    霍离秋将暗器往身后的断崖决绝一扔,冲着林中走出来的刺客们厉色道:“什么人!”    白衣女子从这群刺客中间缓步而出,她原本被霍离秋引入了旁路,在山林间找来找去也毫无收获,没想到不归山忽生地动,阴差阳错又让她找到了这个红衣女子,她没好气道:“姑娘你似乎拿错了酒。”    离秋瞥了一眼身旁的陌生男子,冷漠道:“酒已经没了。”    “哦?”白衣女子渐渐露出杀气来,身后的刺客们也蠢蠢欲动。    男子习惯性地走上前去,将霍离秋护在身后,对白衣女子试探道:“怎么?阁下要为了一坛酒杀人灭口么?这酒有什么稀奇,天下第一客栈每天卖这么多,阁下何必跟我们抢?”    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率先亮出袖中双刺,迎面袭来,白色风袍临风而动,杀意凛冽,径直冲向男子,男子正要作出反应,霍离秋却蓦地出现在他身前,挡下了双刺,双拳带起的拳风还将白衣女子震退好几米,男子目瞪口呆,只觉眼前的柔弱女子换作了另一个人。    白衣女子尝到口中渗出的腥咸,叫喊道:“你是什么人?敢阻我们刺客宗办事!”    离秋不语,白衣女子见她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跟那些自诩正义的正派人士简直一个嘴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从腰间摸出三根银针恶狠狠地投掷过去,霍离秋没有多想,当即接住这三根银针,当着白衣女子的面扔在地上。    白衣女子绝非一个喜欢吃力不讨好的人,见她与霍离秋二人实力悬殊,便识趣地带着刺客们离开了,霍离秋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旁的陌生男子更是对她增添了几分钦佩之情,于是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敢搭话。    还未等两人再开口说话,断崖又开始剧烈地震动,天翻地覆再度涌起,云雾缭绕中,两人随着崩解的断崖急速坠落,坠落中觉得耳畔杂音四起,难以恢复正常神志,不知过了多久,突如其来的冷水裹挟着巨大的压力从耳鼻口中灌入。    霍离秋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片陌生的水域中,不识水性的她觉得呼吸很困难,慌乱中挣扎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抓住,身体往上浮动着,离秋不安的心情也沉静下来。    男子揽着离秋浮出了水面,此刻的她已经昏迷,男子环视一圈竟发觉他们二人处在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中央,尽头还泛着霞光,金乌快要坠落地平线,若是找不到陆地,恐怕他俩会就此丧命。此时迎着夕阳的方向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岛,男子也没时间多想,赶紧带着离秋朝小岛游过去,挣扎着上了岸。    “姑娘!姑娘!”男子将霍离秋平放在地上,见她仍然没有意识,一时心里发慌,忽而想到谁曾教过他呼气救人,刚埋下头的一瞬又觉得十分难为情,两人毕竟萍水相逢,况且对方又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男子纠结万分,但一想到人命关天,还是鼓起勇气亲了上去。亲上的一刻,男子近距离地看清了女子一张精致的面容,忽觉心跳变得有些急促,来来回回几次,离秋蓦地咳出水来恢复了意识。    “你没事吧?”男子赶紧将她扶起,霍离秋觉得头有些晕,方才落水昏迷之际,她又梦见那个暴风雪中独立天地之间的银袍人,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她知道这与她体内的武宗血脉息息相关,这场重复无数次的梦境,也昭示着武宗后人一场逃不开的宿命。    待霍离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救了一次,这才彻底放下对男子的敌意,还颇有些歉疚。她平静的面容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正想表示感激,却发现男子此刻已经脸红到了耳根,离秋不免担心道:    “你……没事吧?”    男子赶紧摆摆手,装出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想了想,又道:    “对了,我、我叫楚是夜,是非的是,秋夜的夜,姑娘你……”    霍离秋妥下心来,回道:“霍离秋……”    楚是夜见她惜字如金,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只听离秋又踌躇道:    “离散的离,秋……秋夜的秋。”    楚是夜一愣,两人忽而相视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不苟言笑的容颜上绽放出灿烂的笑靥,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幸运。    一身桀骜,一生飘零,唯有此刻的温暖,令他只想时间永驻,再无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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