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啊，拿罐梅干菜给你小姨送去，她爱吃那东西。”张母的呼叫从厨房传来。今天已经是年二十五了，没几天就过新年了，张母每年年底都会准备一些梅干菜送去给妹妹唐素悦。沪市人都爱吃这种小咸菜，尤其是以前穷，有口干的配点小咸菜就已经是很知足了。唐素悦打小就爱吃，但是不会腌，每年年底张母都给她送去。 希雨进了厨房，看到一个陶罐在案台上，就知道这是给小姨准备的了。她看了看张母，探头问她：“妈，你不是跟小姨吵架了嘛，怎么还给她送梅干菜？”说着闪开嘻嘻笑了起来。 “你个丫头！哪有吵架，那天太激动，说了不好听的，都是一家人总不能不来往了。”张母被揶揄了，扔了个菜蒂过去，作势要打她，为了显示不是自己先服软的，又说道：“再说了，咱又不去那乡下地方。” 希雨的笑容顿时凝固，想告诉妈妈自己必须去桂省了，但是开不了口，怕她接受不了，想想还是过了年再说吧。“妈，那我送过去了。”她抱起陶罐就想往外走，但妈妈接下来的话将她震住了。 “把篮子里的肉也带上。”看到希雨一脸惊愕的反应，张母不自然地咳了咳。 “妈，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要知道这年头每人每年才有三斤肉票，爸爸是工人吃供应粮每月也只有半斤肉票，自己临时工也不比平常人多，这篮子里的肉怎么也得大半斤吧。 “你小姨上次拿来的白糖也不少，有来有回才是理，傻愣着干什么呢！你妈我是那种扣的人嘛。再说，你的工作还是你小姨介绍的呢，送点肉怎么了。”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也是为了告诉婆婆，大半斤肉可不是谁都能舍得，往年自己也没舍得买，都是一罐子梅干菜就拿过去了。 对于妈妈说的道理，希雨都是懂的，只是她妈一直都不算大方，今年太反常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还不快去！梅干菜蒸肉好吃，看你小姨不乐死。”张母催促着，想了想梅干菜蒸肉的味道，暗暗咽了咽口水，又豪气地道：“阿拉今天也吃梅干菜蒸肉！” “真的是饥饿就想过年啊！”怀着对吃肉的期待，希雨抱着一罐梅干菜，提着一条多膘的肉往唐素悦家去。 街道上北风呼呼地吹，不下雪的冬天比下雪的冬天冷太多了。希雨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不让风从胸前漏进去。这大冬天的，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希雨一路走过来，都没见着什么人，几乎每个人都猫在家里。本以为到了小姨家还得叫门，没想到刚走进院子，陈载昌就笑嘻嘻地出来了。 “小外甥女~你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其实两人一样的年纪，一开始陈载昌还是叫希雨“妹妹”，后来听大嫂说，按辈分，自己是亲家舅舅，不许欺负她。半大不小的孩子都喜欢充大人，知道自己辈分高，可把他高兴坏了，这小丫头得叫自己舅舅，但希雨觉得他占便宜，不干。对方不配合，只好自己上了。“小外甥女”地叫着，也挺得意的。 希雨一听，小脸一绷：“我来看我小姨。”言下之意是与你无关，径直进了屋。 刚进门，唐素悦热情地迎上来：“载昌眼力好，老远就见着你了，专门出去等你。” 陈载昌不好意识地挠挠头，接过希雨的罐子和肉，惊叫道：“小外甥女，你这够意思，还带了肉！一会在这吃，我大嫂手艺可好了。”倒不是他眼力好，是老早就闻到肉味了。大嫂挣得多，可也养着一大家子人，二嫂还怀孕了，开销大了，这段时间可把他给馋的呀，只要有点肉腥味，十里开外他都能给闻出来！ “你大嫂还不是我小姨！”希雨腹诽，递过吃食，开口跟唐素悦说：“我妈让我给你拿过来，梅干菜蒸肉好吃！” 在厨房刚放下肉听到这话的陈载昌立马就乐了，兴冲冲地出来对着唐素悦说：“大嫂，一会蒸上，让小外甥女留下吃！”自二嫂怀孕后，就不做饭了，换他妈做，油都不舍得多放一滴。厂里放假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大嫂做，要他说啊，还是大嫂做饭最好吃。 陈载昌神经大条，只想着吃。陈载荣则想着自己媳妇挣钱养家还得做饭，心疼地不行，二弟妹拿乔啥也不做，心里很是不忿。但是素悦说，做不了几天她就得去桂省了，这些天不上班多做点也没什么，要是家里知道她要去那边了，指不定怎么乱呢，先过几天安定日子。 希雨在客厅里坐下，才发现小姨家来客了，两个盘着头发的年轻妇女，身上穿着的军大衣尤为显眼，一看就不是她们被服车间用军绿色布料生产的普通大衣。希雨多看了两眼，就觉得她们有些眼熟，但具体是谁又说不上来。她对两位妇女笑了笑，又疑惑地看向小姨：“小姨你这有客人啊？” “哎”两个妇女讪讪地笑了笑，她们也不是不想避着点人，但是，这年头，外面更不安全。 “咳，这我们罐头厂的两位技术工人，这不过年了嘛，过来坐坐。”唐素悦含糊地回答着，又冲里屋喊了声：“晶晶，给希雨开个罐头，这孩子，在罐头厂里做了小半年了，都没吃过阿拉厂里的罐头呢！”冬天都不长水果，要想吃水果就只有罐头了，虽是在罐头厂工作，但国家的财产也不能随便拿，想吃罐头也得花钱跟厂里买，价钱按国家定的标准价。水果稀缺，罐头也不便宜，很多职工在罐头厂做了许久，也舍不得买罐自己生产的罐头。 周晶晶一听见叫她，麻溜地从房里出来了。家里来了面生的客人，还提上了糖、面之类的好东西，她就知道有事。公公婆婆都带着两小孩串门去了，连大哥都出去了，就为了方便她们谈事情。但自己想听听是什么事，就借口自己累了，拉着丈夫回屋，也没躺下休息，一直扒着房门偷听着呢。“小雨啊，在厂里做了那么久还没吃过罐头呢，今天嫂子给你开一罐。”周晶晶带着同情，又豪气地开口招呼，估摸着自己也能尝尝。 希雨也知道小姨还有客人要招呼，就跟着周晶晶去了厨房。厂里的职工找小姨能有什么事，这时节，也只有迁厂的事情了。希雨虽然被支开了，但还是留意着客厅的情况。 客厅里的两个女人被同厂的撞见了，也觉得很尴尬，磨了唐素悦那么久，也不好意思再待了。其中一人拉着唐素悦的手说：“唐主任，您也知道，我男人在部队，就我一人照顾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要是再去了桂省，一家子可怎么办啊！”说着隐隐有哭号的趋势。 “我男人在海上漂着，一年也就那么几天假期，不可能去桂省的呀，唐主任您也是有家庭的，我这一年到头的已经够苦的了，再把我调去那边，这算什么事嘛！”另一个女人也不落后，连忙诉苦。 “两位同志，你们的丈夫都在为国家做贡献，你们也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厂里一直很看重你们。”唐素悦开口道。 两人听到这，有点急了，这还是要去山里？“唐主任——” 唐素悦打断了她们：“我知道，你们都是有觉悟的技术工人，支援边疆是利国利民的。但我也理解你们的实际困难，这样，厂里会开会讨论你们的情况，能不能争取我可不能保证。” 唐素悦总算是给了她们一点希望，也知道不方便再留了，于是对视了一眼，齐齐说道：“谢谢唐主任咧，您多辛苦给厂里说说我们的困难，麻烦您了，不打扰了，阿拉先回去了。”说完拎包向外走去。 唐素悦送她们到门口，两人又是一阵吹捧拜托她帮忙。 两人的丈夫都在部队，她们都不想去那乡下地方，自己男人已经累死累活地奉献了，怎么连自个儿也要奉献呢？再说了一大家子谁来管呢。于是两人约好一大早就登门拜访来了，还拎了些过年要用的米面，这些可都是实在东西，就指着唐主任能松松口。现下口是松了，但能不能不去还不好说，两人一合计，决定写信给自家男人，让他们出面。 在厨房里的三人，希雨，周晶晶和陈载昌都听明白了，这是想贿赂唐素悦，不去桂省。希雨觉得小姨不是那种收受贿赂的人，心想这两人是白费力气了，但想到她们的情况又对他们同情起来。周晶晶则是觉得希雨和这两女人都是一个意思，很开心有人送了半袋子米面，又送了肉过来，这个年过得可真舒心，心里乐开了花。陈载昌这下是真的确定厂子要迁了，藏不住心思的他一下就问到：“大嫂，我们要去桂省那乡下地方了吗？” 周晶晶的笑脸一下就僵了。 年下是个走亲访友的好时候，且不说唐素悦家里的状况，柳向兵这会儿也提着一壶酒登上了他师傅刘乐的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露出他师傅刘乐皱成褶子的笑脸。开了门，留了顺着柳向兵的手往下一看，果然，有酒！他乐呵呵地把柳向兵拉进屋：“快进来快进来！” “呦，真是向兵来了呀。”他师娘扎着围裙提着锅铲走到客厅一瞧，“这老头子一闻到酒味，就知道是你来了。” “嘿嘿，哪个徒弟能有我那么孝顺呢，可不就我嘛！”柳向兵嘿嘿地笑着，刘乐爱喝酒，他时常提着自家酿的酒上门，跟师傅一家都挺熟了，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害臊。“尝尝家里酿的黄酒，可不比茅台差！”柳向兵是浙江绍兴人，家里是村里的生产队小队长，都是农村户口，他考上了大学，成绩突出，毕业分配到了沪市，进了红旗罐头厂采购部，跟着刘乐跑采购。家里老头子也爱喝酒，自己偷偷攒下来的粮食酿了一点点黄酒，不够为了儿子的前程，只留下了一小盅，都给柳向兵拿去了，谁让他有个好酒的师傅呢。 “快，满上满上！”刘乐的馋虫被勾起了，迫不及待地想尝尝，也不介意他不要脸的自夸，说实在的，采购部里，他有几个手下，但都没这小子机灵会来事。“快上菜，快上菜！”好酒配好菜，尝了一小口酒的他忍不住催促还在厨房忙活的女人。 刘乐媳妇越看越觉得柳向兵这小伙子不错，长得好看，人还聪明又实在，便想给他做个媒。爱做媒，这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的通病。“向兵家里有没有介绍对象啊？”她直接就开口问上了。 “咳咳咳”柳向兵听得这话，刚入喉的酒一下往上冲，缓了缓回道：“还没呢。”他今年24岁了，是该成家了。他一毕业就分配到沪市了，村里的小姑娘们想跟他的倒是很多，也有不少人家登门，但是家里老妈看不上，希望找个沪市的姑娘，但是自己一个人在沪市，也没人张罗。现在师娘想张罗，怕是晚了。 一听还没有对象，刘乐媳妇倒高兴了：“我给你找个漂亮的小姑娘好不啦？”她兴致勃勃。 “净瞎搞！”正喝着小酒的刘乐对于这种一见到年轻小伙和漂亮小姑娘就想做媒的，很是不齿。 “怎么瞎搞啦，向兵该找对象了，你做师傅的都不操心！”对于丈夫的不屑，她很是不满。 “师娘，您别操心了，我这都要去桂省了，就不耽误人家小姑娘了。”这话一出，一室寂静。 过了会，刘乐豪迈地开口：“这有什么！那边挺好的，水果多，适合阿拉罐头厂，小姑娘过去才享福呢！” “就是嘛！”因为刘乐了解桂省，知道那是好地方，三人都不认为去那边是坏事情。刘乐媳妇眼珠转了转又道：“厂里不是还有女职工也过去的喽，从这些小姑娘里找就好了嘛！”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打定心思过去那边一定要在厂里好好留意。 “找个桂省小姑娘也没什么的喽！”刘乐浑不在意，“向兵长得好，说不定一到那，小姑娘见了还给他唱山歌抛绣球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柳向兵被调侃虽然难为情，有点脸红，但也开始期待起来。 相比于刘家的一派和乐，唐家可谓是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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