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竹帘外雨声潺潺,檐头的水滴一点一点溅在石阶下,叮咚有声。 阿颜斜倚在竹帘内,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翻检案头一簸箩艳艳的红蓝花。细长的手指在细丝般火红的花瓣间穿梭,灵巧地拣出最鲜艳的花丝,铺在冷白的瓷盘内。 “妹妹。”一个高大的人影打起竹帘,身披蓑衣,斗笠抱在怀里。 “表哥回来了。”阿颜起身,指尖掠过瓷盘,拂开几丝花瓣,散落案头。 白篱上前接过蓑衣,收成一束,挂在门外。雨水汇成一束,沥沥地流淌下来。 “少爷回来了。”白篱抖去斗笠上的水珠,笑道,“我们姑娘正不高兴呢。” “谁惹妹妹生气了?”男子取出怀里的包裹,拍拍阿颜的肩,“你要的珍珠壳,我给你买回来了。” “没人惹我不高兴,表哥别听白篱的话。”阿颜笑着接过包袱,脚尖一点,将包袱踢进长案下面,拉着男子往外走,“我听舅舅说,你爱吃三层玉带糕,正要给你蒸上呢。” 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别听我爹胡说,那是他自己爱吃,才不是我……” 阿颜蓦地顿住步子,回头看着他狡黠一笑:“你不爱吃么?” “不、不是……”男子忙不迭举起双手,慌忙地摇着,“我、我也爱吃的。” 香甜的糕点,哪有人会不爱呢? 阿颜一闪身走进灶房,灶内小火荧荧,水犹是温的。 “你看,你看。”阿颜打开灶台上小巧的竹箩,里面是白净的糯米粉,一旁的两个白瓷碗内,盛着满满的砂糖,和奶白色的猪油。 “东西我都备好了。”阿颜转头向外叫到,“白篱,把那些小匣子拿进来。” “嗳。”白篱远远应一声,捧着一个盘子,快步进来。 盘子上工工整整垒着三层小木匣,大约一手宽,三寸来长,透着浓郁的杉木气味,底面上刻着各色花朵,四面还有镂空的图案,精巧绝伦。 阿颜将糯米粉过了一遍筛,砂糖也过一遍筛,手一错,变戏法一般从一旁取出一叠桃仁,每一个都白净肥嫩,吹净了细皮。 打碎的桃仁拌进糯米粉,倒进匣子里的最底层,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接着铺上白花花的猪油,最后一层是砂糖,阿颜将十二个匣子铺开,随意往上面洒满砂糖,最后用小竹刀抹平。 白篱打开茶柜,取出一个竹篾编的蒸架,莲花模样,不用时十二片花瓣收起,合成一朵花苞,更容易收好;用时一提中间的细绳,花瓣一一打开,就成了蒸架。 男子不用吩咐,已一头钻进灶台下,帮着生火烧水。 水雾蒸腾,糖的香甜混着猪油的气味在屋内盘旋。 男子吸了吸鼻子。 这样香甜的糕点,哪有人会不爱呢?这样的仙女儿似的妹子,又怎会有人不欢喜?何况真真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模样好,性情也好,聪颖能干,真让人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摘下来送她。 “哥哥。”阿颜拉着他起身,“已经够了,用余温蒸着就是了。” 她走到另一个灶台前,挪开盖子旁的湿毛巾,揭开锅盖,浓郁的香甜随着水雾扑面而来。 “你看,我早已做过一笼了。”阿颜从蒸架上取出瓷盘,瓷盘上放着一条糕,最下面洁白如瓷,中间一层青白色、半透明,是猪油,最上面的糖粒半化,高低参差,仿佛从聚而生的水晶,砂糖上面,还星星点点点缀着几颗小巧的桂花。 整块糕点远望去,可不就是一条精致的玉带。 “舅舅和母亲都已经吃过了,剩下的都是你的。”阿颜笑着将盘子推到他的面前,白篱上前来,在盘沿上放了一双筷子,和一把小巧的银刀。 男子笨拙地用小刀切了一块,放进口中。砂糖的甜,猪油的香,江米的糯,三种绝妙的滋味混在一起,生出千百种不同的回味来。 阿颜和白篱已将另一笼玉带糕取出倒了模,一旁薄薄的刀片切下,切成小段,装进精致的食盒里。 白篱抱着食盒放在男子面前,“这些是给少爷带回去,分给大伙儿吃的。姑娘说,少爷在行伍里,总不免伤筋动骨,破皮流血,因此在里面加了些桃仁,能活血化瘀。” 男子急忙站起来,作了一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苏家的二儿子苏晚青,在南方边境戍守。这次老父写信,说小时候送了人的姑母回家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妹妹,叫他回来,一家人聚一聚。 他不爱父亲偷懒贪馋的人品,不愿回家,不想长官见他戍边多年未回,这次有家书来,不由分说赶了他回家省亲。 回到村中他就吃了一惊,家中原本破落的小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巧的黛瓦院子,院子里草木葱茏,就像进了画里达官贵人家的园子一般。 园子里还住着个画上才有的美人。 父亲说,这女孩便是周家的表姑娘,姑母从大都带回来的官家小姐,生得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据说生母是蒙古人的公主。 他战战兢兢地远远望上一眼,那女孩子和侍女在院子里翻检花花草草,文静得很,一点不像同他们打仗的元人。 父亲和姑母都叫她的小字“阿颜”,不肯说她原本的名字。他不好唤姑娘家的名字,就只叫她妹妹。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很有钱——这也是听父亲说的。 屋子是她请人来修的,屋里的物件、摆设,虽不多,但拾掇得华美大气。还有她平日吃穿用度,从不需多,但每一件都是最精致的。 据说都是给人看病赚来的银子。 在家里住了这些天,阿颜的确也托他在镇上或是城里打听,有没有人家生了治不好的怪病。 苏晚青一拍脑袋,可把这件事给忘了! “妹妹,我早先托我的事情……”他才说了半句,阿颜便掇张条凳,在他对面坐了,认真地看着他,眼中盈盈闪动。 “咳,或许也不是什么怪病,但总之有些难好。”苏晚青咽下一块玉带糕,放下盘盏,正色道,“我方才去药铺里买珍珠壳,正巧听见铺子里的伙计们说,他们东家的少奶奶,头胎双生,一死一弱,这月子已坐了两个月,还没出来。” 阿颜点点头,没说话。 “你看……”苏晚青不明所以,讪讪看了看白篱,又道,“妹妹,这可使得?” “嗯,很容易治的,多谢哥哥了。”阿颜站起来,郑重作了一礼,“哥哥明日就要回去了,我给你包了些伤药,在你屋里的床上放着,别忘了。” 傍晚,行雨初歇。 白篱将冬天用的火盆搬到院子里,生起火。 敲碎了的珍珠壳放进火中,烧得通红,不时传来“劈剥”炸开的声响。 阿颜面前的案上放着一个大海碗,火红的红蓝花泡在里面,捣了几下,溢出明黄色的汁液。 多余的花瓣装了满满一箩,阿颜拣去其中枯萎的花丝,揭开一坛酒的红泥封口,将拣好的红蓝花倒进酒中,轻轻拌几下,依然封好。 “白篱,明日你去镇上那个药铺,就说那位少奶奶的病,我能治。”阿颜将酒坛子推进书案下,“只是,需等一些日子。” “嗳,白篱都记住了。”白篱应下,捧着一大堆烧过的珍珠壳进来。 灰白色的珍珠壳在火中裂成了细小的碎片。 阿颜将珍珠壳倾入大陶缸内,倒入一瓢水,珍珠壳仿佛沸腾一般,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陶缸也变得炽热起来。 白篱拿来米醋,依照阿颜的吩咐,将用水浸泡过的红蓝花倒进去,一遍一遍揉搓冲洗,直到洗出的汁液变成亮丽的红色。 等陶缸又冷下来,阿颜滤掉渣滓,把清亮的水混进红蓝花中,反复舂捣,最后用三层的纱布滤过,留下一缸彤红的花汁。 “放在这儿澄一澄,一会儿上锅蒸。”阿颜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站起身,绕过屏风后。 屏风后的绣榻掩在幽深的青色纱帐里,妆台上的一盏灯亮了,橘黄色的火光透过薄薄的灯罩漏出来,灯罩上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鸢尾花。 这是她回到这里以后,第五次用红蓝花做胭脂了。 这并不是第一次回到这个遥远的年代,但每一次从熟悉的现代穿回来,总会遇上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故事——譬如这一次,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养父告诉她的机会近在眼前。 她在这里名义上的太爷爷苏神医,是她在现代时的养父苏教授。苏教授本是那个时代的人,而她本是这个时代的人。 苏教授要找一个法子,能够避开每逢三十岁上穿越回古代的命运;而她要找一个法子,避开那些似乎注定了的、惨痛的命运。 他们来来回回很多次,故意策划意外,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希望能够解开迷局。 苏教授认为,当他们回到这里的时,遇上的人和事,变得和现代那一条时间线一致——也即是说,现代查阅到的历史,也就是他们置身的历史的时候,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洪武十二年。”阿颜将手在妆台上摊开,静静看着自己手上的纹路出神。 这一次回来,这里的她十三岁,寄居在毫无血缘关系的舅舅家中,母亲苏云珍告诉她,那年是洪武十年,她是淌着元人血脉的孩子,随时会被拱卫司查到,引来灾祸。 但是她不及去想那些灾祸,她知道,这一次她找到了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苏教授在数十年前的元末就到了,逆写命运的棋局早已铺开,她的到来,是为了添上收官的最后一枚棋子。 妆台上的一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在摇曳的火光下,柔软的皮肤似乎变得坚硬,仿佛白瓷或是汉白玉一类的东西。 “这一次,一定不会有问题的。”阿颜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些年,交恶的,她要狠狠报复;眷爱的,她要悉数带走。 “姑娘。”白篱打起竹帘,捧着红漆的食盘进来,有着繁复角花的盘子上,放着一盅普洱,一叠糕点,和一碗深红色的厚膏子。 “这是姑娘最爱的桂花豆沙方糕,我才蒸的,姑娘快趁热吃。”白篱跪坐下来,将糕点和茶摆在案上,“红蓝花的膏子也蒸好了,不需姑娘动手,白篱也会。” 白篱打开妆台的小屉,取出一叠绵纱纸,叠成小块,用极短的银筷子夹着,浸在花膏里。 浸了数十张,白篱拿出几个扁扁的青花圆瓷盒,将绵丝纸叠好放在里面,倒入剩下的花膏。 “只等晾凉就好了。”白篱将这些挪到外间,挂起纱帐整理铺面,“天气不好,外面又下起雨了,姑娘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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