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芥再次擦净桌面上的水迹,缓缓道:“阿颜的母亲是大都琴娘弦月,弦月的母亲是元顺帝女儿高昌公主,公主之母则是皇后钦察答纳失里。那已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未曾听说什么高昌公主。”王献垂眸思索一会儿,眉头一凝。 苏芥翻过一个倒扣的茶盏,倒了半杯茶水,“钦察皇后被鸩杀时不过十六岁,那孩子更年幼,被亲信宫女抱出宫门,养在民间,谁会记得她?”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比那着三不着两的密信强多了。”王献斜倚在桌边,神色冷诮,“我倒知道,这姑苏城中确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小公主。” 苏芥并不感兴趣,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王献大为不满,“我虽并非为你那情人而来,但那信却不能不理。” 有人告了,就要清查,虽他假造瞒下也容易,可并非长久之计,保不准那人还会再告。 他见过那女子的画像,眉目如画,明艳昳丽,琥珀色的眼睛如蕴金屑。画中女郎一身浓重紫衣,手中提一盏圆圆的琉璃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紧握,腰肢旁露出一柄匕首锋利的刀尖,气势逼人。 苏芥向他说,画中的女郎是他的妻子。 王献当时嗤之以鼻,那画中女子少说也有二十余岁,彼时苏芥才十七八岁,怎不说那画上是他姊姊,倒更令人信服。 不过,后来王献慢慢信了。 苏芥一言一行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深情,就像他的镇静一样令人不可理解。 “带阿颜去应天府也无不可。”苏芥无所谓地笑笑,“她性子刚强,不会连这些事都处理不了。” 到底活了这么多回,她还不至于被这样的事吓到。 何况,还有他在她身后,在她不曾在意的地方看着她呢。 王献皱了眉,刚强?他用这种词来形容那样明艳的女郎? “师兄,林掌柜来了。” 苏陈带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在外敲门,王献往屏风后一转,只听隔扇一响,人已走了。 林掌柜笑眯眯地进来,团团作了一揖,“苏小郎君说要带我寻个好大夫,给我们家少奶奶看病。” 苏芥一笑,看向苏陈。 “林掌柜,我师兄答应了,你快跟他去。”苏陈折进屋内拿了药箱,快步跟在后面,“师父他老人家待过的镇子,我也要去瞧瞧。” 阿颜走到廊外,恰遇上白篱匆匆反身进来。 “姑娘,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才要去寻那家铺子,说他们东家少奶奶的病我们姑娘能治,他们的人却自己来了。”不用多跑一趟,白篱心情大好。 “不奇怪。”阿颜捏着袖角,冷冷道,“你不知道,有人多管闲事。” 白篱莫名,心道姑娘今日是不是吃了生姜,一大早起来,说话就这么冲。 阿颜长舒口气,逗一逗廊下鹦鹉,转进花圃里。 芍药栽在矮篱前,花瓣半开,其间缀着露珠,连翘拥出沉甸甸一大串灿烂的金色花朵,贴近泥土的地方,猫儿脸的三色堇和一蓬一蓬紫花地丁簇拥在一起,衬在其他花卉下方。 最远处是一株檵木,重重青红色的叶片间吐出玫红色细丝一般的花瓣,檵木旁栽一株老梅,枝桠上滚出血红的花。 林掌柜跟着白篱走进精致的小院,苏芥和苏陈往近旁一转,隔着瓦片聚成的梅花式花窗,透过红梅的花影望见正俯身为花圃浇水的阿颜。 “原来是这个模样。”苏陈见她甩出一串亮亮的水珠,放下水瓢抬头望来,忙往旁边一躲,叹道,“这小娘子好年轻。” 和画上的不同。 比画上的美人更为明艳昳丽,只缺了那股凛然杀气。 “啧。”王献不知何时出现在苏陈身旁。 苏陈吓得直拍心口,张着嘴想叫又不能高声,憋到一张脸通红。 王献肆无忌惮地跳上高墙的黛瓦。 苏芥透过花窗,静静看着繁花掩映中的少女抬起眼眸,淡然地看着墙头的不速之客。比从前的她镇定多了。 当你心中定下方向的时候,就算是一只鬼挡在你的面前,你也不会怕,更不会退,而会让它再死一回,直到它愿意让路。她曾这样说。 “小娘子。”王献面无表情地开口,“事了之后,随我去应天府走一趟。” 阿颜同样面无表情,冷淡地看着墙头黑衣飒沓的人,但她唇角微抿,似乎天生带笑,声音好听,如泉水淙淙,令人舒服,“仪鸾司的人?” “正是。”王献点头。 真聪明。 聪明而镇定。 聪明到令人害怕。 早知道他会来,甚至早已想好了对策。 王献回头看了一下高墙另一边,苏芥已经走远。 两个心思都这么重的人,怎么可能互相爱慕?不会彼此感到危险吗? 苏陈尚未走,听到王献踩得瓦响,一回头,透过重重花影,恍惚见那女郎转过身,握紧的拳垂在身侧,疾步走远,浅紫色的褙子随风扬起,下面纯白的裙摆上绣着大片紫色浓烈的蓝花楹。 猝然间仿佛能感到那女郎身上漫起肃然的气息——与那幅画里一模一样。 白篱带着林掌柜走进庭院。 阿颜屈膝为礼,“我已知道您的来意。只是有一味药未成,还要再等几日。” “颜姑娘,不敢当。”林掌柜深深一揖,“听闻颜姑娘最擅医治怪病,且治病不需用药汤,而用药粥、药酒等等。” 白篱扬起头,可不是,她家姑娘就是厉害。 阿颜笑了笑,她自己不爱喝药,因而觉得逼旁人喝药是天下最不近人情的事——药实在是,太苦、太难喝了。 “我家小少爷这几日着了风,有些咳嗽,那么小的孩子,喝不得药,可否劳烦姑娘去一趟?”林掌柜又深深一揖。 阿颜有些意外,但仍点头。 白篱跟在阿颜身后,一脸坦然地走进林家第二道门。 楼阁精致,草木葱茏,左不过是江南景致,不稀奇。 白篱也见过一点世面,走得目不斜视,最后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家姑娘手中摆弄的一枝花上。 那是一枝纯白色的花,素净的很,让人想到雪。几片花瓣从锐利的叶片之间生长出来,叶片苍绿色,仿佛剑。 “姑娘,这是什么?”白篱凑近前。 “姜花。”阿颜面色无波,不疾不徐地穿过花圃,走进一座三层高的木楼。 白篱一怔,恍然发觉,在这陌生的院子里,为什么姑娘并不需要人引路,就能来到这里? 刻画着百鸟的桃花木门被缓缓推开,门内走出一个中年美妇,满头华饰,笑容满面。 “你就是颜姑娘?生得好样貌,还会给人治病,真了不起。” “这是我们大太太。”林掌柜姗姗来迟,亲自背一个大麻袋,重重往地上一放,喘口粗气,“姑娘要的姜,我都取来了。” 阿颜点了点头,“每日熬成热汤,为小少爷擦洗数次即可,不必过浓,小儿皮肤娇嫩,恐受不得。” “姑娘去看看我家儿媳妇?”林太太的笑容极有亲和力,“她性子腼腆,不爱见生人,不过姑娘与我一见如故,我儿媳见了你,定也喜欢。” 阿颜转上盘旋的木楼梯,明明只有三层楼的高度,却像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转过好几个轮回,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 她走出阴暗的木廊,静静站在阳光明媚的檐下等待。 似乎应该有一个翠色衣衫的少女从门内跳出来,有一个蓝衣潇洒的公子等候在这里。 但是……什么都没有。 门从里推开,一个丫鬟端着喝过的药碗走出来,好奇地打量一下面前陌生的娘子。 阿颜垂下眼,慢慢跨过低矮的门槛。 床帐内侧躺着一个年轻女子,面色微白,颧骨上一抹浮红,乌发杂乱地散落在枕上。 “……”阿颜极慢地走上前,目光闪动。 “你是……?”女子坐起来,迷茫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少女眼眸微掩,眼眶下潮红,眼中似乎蕴着一层薄泪。 “你认得我么?”阿颜在撩开纱帐,在床沿上自然地坐下。 病中的女子仔细打量了她的容貌,摇了摇头,“未曾见过,只觉面善,姑娘是……?” “不认得便好。”阿颜猛地起身,快步走出去,在外间遇上林太太,不过点了点头,颤声道,“不碍事,过几日服了药就好了。” 没有什么,比一句“不认得”更称得上良药了。只要不认得,这一生便是安乐无忧。 “姑娘!”白篱提着裙子匆匆跟上,不解道,“姑娘怎么了?”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 纵然她用手挡住了面庞,泪依然顺着指缝漏出来。 怎么可能?! 白篱愕然,忘了去追。 姑娘在周家过得百般不顺心,却从来没有哭过一次!不,连眼眶都没红过。 林家墙外,苏芥和苏陈并肩走远。 “你叮嘱林掌柜务必接那位姑娘去府中,务必让她见林家的少奶奶,难道就是为了招惹她哭?”苏陈万分不解。 前一刻气冲冲似要杀人的小娘子,竟然从林家出来后就哭了。 女孩子的情绪真是太奇怪了吧? 苏芥一顿,“她……” 阿颜倚在墙外,头顶的滴水檐投下一片高低起伏的影子。 她侧过头,看到即将走到转角的一片青色衣角,唇边忽然泛起笑。 “她不认得我。”她仰头望着天上慢慢飘过的云,喃喃自语,“她这一回不认得我了……宣清,你高兴吗?” 你过去的姐姐不再是你的姐姐了,所以她不会再遇到从前那些事,也不会死。你开心吗? “姑娘。”白篱在墙外找到阿颜,取出一块帕子,为她遮去移到面上的阳光。 阿颜回去之后依然精神不济,坐在阶下出神长达一个时辰,叫也不理。 白篱慌得忙去找苏云珍。 檐下的鹦鹉扑棱棱飞下来,落在阿颜手背上。 阿颜托起手,迟滞的眼神对上鹦鹉一双灵动的豆子眼,它的面颊上有两坨红晕,比刻意画上去的还圆,像戏台上的丑角。 “我的夫君……真的是很苦啊……” 阿颜轻轻摩着鹦鹉头上竖起的羽毛,低声叹息,“他从前,他那么想救她们……他在意的那些人。” “到最后……不得不亲手杀了她们……” “真是比世上所有的药,都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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