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季,日子仿佛被太阳烧着了一样,过得飞快。 见过赵文恒,陈明潮第二天一上班就把女婿叫进办公室,一口气吩咐了三件事: 第一、马上针对税务局的抽查结果,提出一个复核商议的方案; 第二、与银行联系,商谈筹措万景项目的开发贷款,一期工程将尽快开工; 第三、安排资金,准备发放去年的年终奖。 这一排子弹打出去,惊得刘昀恒目瞪口呆。陈明潮已经说完,他仍然瞧着手里的笔记本,半天没有接茬。 兴冲冲说完,陈明潮发现女婿仍然坐在对面发呆,忙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刘昀恒迟疑道:“您这是……菩萨托梦了吗?刚才还在想怎么节衣缩食,现在突然就叫大块吃肉……剧情这么反转,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呢!” 陈明潮哈哈大笑道:“菩萨怎么说我不知道,反正高香是烧了!就照这么办吧!” 最近这半年以来,万明都连走背字,一个麻烦接着一个麻烦,好久不见老板这么开怀大笑了。 刘昀恒是何等聪明的人,大老板轻轻一点,他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开朗,马上脚步欢快地跑出去布置了。 说也奇怪,从那时起,今年以来一直笼罩在万明上空的乌云仿佛突然散去,多桩烦难之事,竟然一件一件都迎刃而解: 最为棘手的税务处罚问题最先破题:按照陈明潮的思路,刘昀恒带人仔细研究了税务局开出的处罚决定,从同业惯例入手,又摆出了近年来万明税收贡献逐年增长的数据,针对处罚决定中金额最大的几个项目,提出求情。一直铁面无私的税务部门,到后来竟然真的接受了部分观点,决定从轻发落。最后,这次处罚以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数字悄然降下帷幕。 对这件事反应最快的是银行。刘昀恒刚刚把风放出去,几家银行的信贷员便先后登了门,崔剑雄更是亲自带着林舟上门拜访。他还十分体己地给刘昀恒交了底:“眼看着一线城市的房价越来越疯狂,房地产信贷政策的收紧将是大势所趋。乘着现在还没有完全卡死,赶紧贷!如果手里能够拿出足够的抵押品,最好弄个期限长一点的授信额度,把后面二、三期的建设贷款也都搞掂。” 对于这样的提议,刘昀恒当然求之不得。 双方你情我愿,推波助澜,整个融资过程意想不到地顺利。 陈明潮交代的三件事中,原本第三件最为容易——前面两件都是问人要钱,唯有发年终奖这件,给人发钱,只要大老板大笔一挥,还有什么麻烦的吗?但恰恰是这一件,还惹出一些是非来。 本来年终奖是早就该发,陈明潮也一直想发,原因就是春节曝出的网贴一事,大家觉得内鬼自不可少,但苦于缺乏证据,无法锁定目标。而年终奖的发放很可能可以起到引蛇出洞的效果:做了如此亏空公司的事情,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心中自然发虚,如果他拿到年终奖而迅速辞职,那么这人十有八九值得深究。 此前因为几个原因公司左支右绌,陈明潮不得已将年终奖一拖再拖,一直便拖到了年中。 这会儿,钱一出去,几个人都很有默契地在各个口上守株待兔。 第一只跑出来的兔子来自财务部,一个下属公司的会计。她丈夫在外面做点小生意,家里条件还不错,最近又怀了二胎,便索性想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带孩子。 陈明潮问刘昀恒怎么看。 刘昀恒觉得,这人怀孕了是不假,看她家里的情况跟她说的也差不多,而且,按照她的工作岗位来看,理论上讲是看不到那张表格,当然了,除非她事先就存了心,有意打探——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仅就目前情况看,她与那件事情之间并没有太多直接联系。 陈明潮决定,先按下这只不提。 没过多久,又一只兔子跑了出来,而这一只,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陈佳兴的手下、市场营销部主管韩起,跳槽去了同城的另一家房地产公司绿源集团,干的还是同样的位置,但多了一个总经理助理的头衔,如此一来,在公司里的层级似乎比万明高了一些,收入也应该水涨船高了吧。 但在陈明潮等人的眼里,他几乎把所有的疑点都背上了身。 首先,按照他的工作岗位,他不仅能够很轻易地看到那张表格,甚至他的手下就负责汇总那张表格,在陈佳兴、陈明潮正式签字认可之前拍下那张登记了所有人名和数目的表格,岂不是举手之劳? 其次,挖他的是绿源集团,与万明是同城同业,而且在去年的万景项目大战中败下阵来,今年大家又同时盯上了绿湾别墅的项目。两家的关系不能够更针锋相对了吧? 陈佳兴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明潮的时候,几乎已经先行认定了韩起就是叛徒。而叛徒竟然出于自己的手下,又是核心大将,这让他懊恨不已。 “怎么办?就这么白白放过他?”他心有不甘地问父亲。 “有证据吗?”陈明潮黑着脸问。 “还要什么证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一旁的刘昀恒沉声道:“没有直接证据,现在只能算是推测。” “没有拿得上台面的证据,你怎么报案?”陈明潮说。 陈佳兴被问得一愣,俄而咬牙道:“不能走公了的程序,咱们就私了!” 几乎有一瞬间,他觉得父亲眼中红光一闪,但定晴再看时,对方已经垂下眼帘,再抬起时,那里面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你不要动他,让他走。”陈明潮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 “什么意思?就这样吗?那也太便宜他了!”陈佳兴几乎跳了起来。 “哼,便宜?”陈明潮冷笑道,“你悄悄让人放出风去,就说网贴是他放的。” “靠舆论制裁他?”刘昀恒猜测道。 “舆论?舆论有屁用!”陈佳兴不屑一顾。 陈明潮冷声道:“抓个叛徒算什么!这种小人物,捏死他还不容易。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后面还站着谁!” “不就是绿源吗?还能是谁?”陈佳兴说。 “如果他们认账,那大家就摊牌!” “您的意思是……”陈佳兴紧张地盯着父亲。 “不用我们动手,自然有人收拾他们。”陈明潮缓缓道。 但是,事情并没有照着陈明潮拟定的剧本走。 韩起在绿源集团没有风光多久,不到两个月,他就被莫名其妙下派到集团下属的一家物业公司,但只当了一个副总,相当于降级使用!再往后,也许是这次下派让他心怀不满,也许是绿源的企业文化与万明反差太大,让他水土不服,反正,他始终与自己的顶头上司——物业公司的正老总之间龃龉不断,最后竟然不得不离开了绿源集团!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在绿源呆了还不到一年时间。 几乎在被派往物业公司的那一刻起,韩起就后悔了。他通过多个渠道,向陈佳兴表达这种悔意。然而,被心腹大将背叛的陈佳兴,自觉伤心更伤脸,恨不能手刃而快之,哪儿还会给他吃回头草的机会?甚至,他借着传话的小兄弟,在业内放出话去:背信弃主、遭万明弃用的人,业内也没人敢用! 韩起不知道,他投奔绿源不久,绿源集团的董事长毛若宗专门在一次公众场合,把陈明潮拉至一边,郑重其事地解释说,挖韩起,他不知道,是手下人的主意。据手下人说,春节万明曝出网贴事件,但两天内就迅速删完了贴,一打听,原来是韩起主导的市场营销部负责的危机公关,便觉得他很能干,手脚麻利,就相中了他。哪里知道,他竟然就是那次危机的始作俑者! 毛若宗拍着胸脯说,一定会把他赶走,决不留用!只是,怕寒了手下人的心,以为来投奔绿源集团的都是这个下场,所以也不好直接辞退,只能做得委婉一些。 毛若宗这话,陈明潮信是不信? 说实话,还真不好讲。 所谓手下人自作主张,瞒着他挖了人,这定是鬼扯!哪有从对手公司挖个总助竟不经过大老板同意的?这么说当然只是推卸责任罢了。 但是,如果绿源集团就是指使韩起的幕后黑手,他们敢把韩起揽至麾下,自然就是不怕与万明摊牌——韩起就是我的人,怎样?既然如此,毛若宗为何后面又要把他赶走呢? 如果是另一种情况——绿源集团并不是陈明潮要找的幕后指使者,那么毛若宗后面的做法就可以解释了:他们并不知道韩起是万明的敌人,按照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的逻辑,收留韩起岂不是与万明为敌?所以他们必须得把韩起赶走。 但是,陈明潮觉得,这其中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即韩起的确是他们收买的内线,所以事出半年之后,韩起会去投奔他们。但绿源为了不与万明公开撕破脸面,又赶走韩起,算是牺牲掉这个小人物而已。当然,如果是这种情况,绿源也必使了什么手段,让韩起离开之后,仍然不敢把当初网贴事件反咬出来。或者,是毛若宗威胁他,如果咬出来,他是当事人,首当其冲难逃罪责。对,应该就是这样! 如此一想,面对毛若宗的推心置腹,陈明潮淡淡一笑道:“韩起是叛主之将,若想收拾他,早就收拾了。既然放出来,自然是觉得他已是一枚废棋,动不动他都无所谓了,不动是留一念之慈。现在他已是你们的人,如何用他也全凭你毛总的主意,与万明已不相干。” 听他这么一说,毛若宗知道,对方并不相信自己,但也觉得,犯不着再低声下气地作更多的解释,便道:“不管陈总信与不信,网上那事可绝对与绿源没有任何关系。至于韩起,您可以看我们的行动。” 这样一来,经过双方老大的一番简单沟通,韩起便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一枚弃子。 在外人眼里,韩起的这番起落,江湖上传出了两个版本: 一种版本:韩起受绿源集团指派,挖出万明的黑幕,但最后反被绿源抛弃。结论是:这毛若宗真他妈的是个小人! 另一个版本:韩起在万明干得不痛快,悄悄曝了黑幕,正巧绿源向他抛出橄榄枝,赶紧就坡下驴,弃万明投绿源。没想到万明竟然早就知道网贴是他所为,干脆摊了牌,一招封死了他的后路。这么一看,陈明潮真他妈的狠!竟是借绿源的刀杀自己的叛将! 而韩起,从始至终都大叫“冤枉”,说自己什么也没干,只是信了绿源的话,想跳个槽而已,没想到被人算计!他向陈佳兴传话时,便形容“陈总是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妈的,他当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人家还离间他!连狡辩都不会!”这便是陈佳兴给出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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