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临溪纺织厂在城市的西边。90年代时，这里还是城市郊外，再过去一点就是十足的农村了，所以要是你在90年代经过纺织厂附近，你很快就能从周围的人们口中听到那些含有“村”字的地名，比如红光村、红星村、青岗村等，紧接着你的脚底能感知到由城市到农村的一个重要变化，平整的柏油马路不知何时变成了坑洼的土路，土里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你走得趔趔趄趄似乎很久没走过这样的路了，可是身边的那些孩子却跑得像风一样快。 你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形色匆匆地走在残破的土路上，小心翼翼地像是走在月球表面，那女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中高领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那是90年代最时髦的穿着，你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样的城乡结合部也有像香港女星一样的女人。后来你才看到女人的脸，那不是多年后时兴的瓜子脸，下颌两边不是直下的斜线，而是有弧度的，那弧度让女人的脸显得柔和。女人两弯细长的黛眉如两半秋天的月亮，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像是月光下的深潭。女人因此浑身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优美气质。 90年代的临溪市跟现在的临溪市就像两个城市，城市旧城改造经过了多少轮，临溪市就被动了多少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一些道路没有了，一些道路被架高了，当年人们熟悉的建筑和景观被视作残破和老旧，似乎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临溪市的物理影像荡然无存，却在当年那些孩子的梦中获得永生。90年代的人们似乎从未想到，很多年后的纺织厂及周边会变成一处锦绣繁华之地，一切都是20年间发生的事，城市的蔓延速度同房价的增长速度一样超乎想象，楼盘像雨后的竹笋一样茁壮生长，如同那些青春期迅猛发育的纺织厂少年们。 繁华的临溪市西边成为寸土寸金的开发新区，但这都是20年以后的事了。现在的临溪市人们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临溪市的人们很多事都顾不过来，他们得抓紧时间守着一台旋钮开关的黑白电视看一部叫做《渴望》的电视剧，不时调整天线以减少屏幕上的雪花，他们还得每天地听无数遍录音机里的邓丽君，据说她的歌声有让人不喝酒自醉的功效，那声音像流水一样在空气里蔓延开来，如同歌者甜蜜如水的笑容，让听者全身酥麻、心旷神怡、魂飞九霄。 此时已是晚上7时许，暮色一点点浸染了临溪市西边的天空，昏黄的街灯渐次亮了起来，无数根细如针脚的黄色光线刺入空气。灯下，女人身姿摇曳地经过木楼和一排低矮的砖瓦平房，她听见二楼窗户飘来一首《何日君再来》，一楼房间里又传来中央电视台新闻播音员罗京一口醇正的普通话，两种风格迥然的音色混杂在一起，竟有了些不同的味道，她还瞥见台阶上一排煤炉上坐落着各家的炊具，那口铝锅里的粥熬得粘稠了，锅口噗噗地冒出白色水蒸汽。 穿过一条弯弯长长的窄巷子，再走一百米就到了纺织厂门口，这是女人的目的地。眼前是一座仿苏联建筑，大门右边石柱上挂着的一块白色长木板，上写“国营临溪纺织厂”几个字，再过去是一排围墙，墙顶爬满藤蔓植物，密布的枯黄藤条中隐隐显露出一排白色涂料刷出的仿宋字体：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女人走到厂门口，那栋两层仿苏式建筑里传来的阵阵机器轰鸣之声突然变得宏大起来，在这声音中还夹杂着一首铿锵有力的歌曲，女人便不禁跟着唱起来，“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1990年的一桩大喜事是第十一届亚运会将在中国北京开幕，这是我国举办的第一届亚运会。这一年中央电视台元旦晚会上韦唯和刘欢合唱了一首《亚洲雄风》，很快红遍祖国大江南北，也成为一代人的永恒记忆。纺织厂最关注国家大事的工会林主席开年上班就在工厂党委会上提议，为迎接亚运会召开，今年要在厂里举办一次大型运动会，这一提议很快得到其他厂领导同意。林主席又心血来潮地让工会迅速组建工厂第一支舞蹈队，这对纺织厂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因为纺织厂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于是，在林主席的组织下，一场秘密选美行动在厂里铺开，三天后，新进厂的徐美珍被工会破格敲定为舞蹈队成员。 那是徐美珍在厂里第一次正式出名，于是后来纺织厂女工们逐渐知道了关于徐美珍的二三事，他们惊讶于徐美珍的美色和来历，一边嫉妒一边议论纷纷，以求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压倒徐美珍。兴许是背后议论的人太多了，冥冥中形成一股力量牵引着事情的发展，多年后的曲折似乎逐渐证实了纺织女工们不怀好意的揣测和诽谤，她们开始纷纷佩服自己的预言能力，而很少有人记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从1990年的初春开始的。 1990年的初春，门卫室叫李刚的保安端着一碗面靠在门口瞧着眼前的女人，他一边吃着面一边抖着腿，一只湿漉漉地手像一条老蛇一样往徐美珍肩上游走过来。“哟哟哟，徐美珍，今天硬是打扮得像邓丽君一样哟，参加选美哇。”徐美珍侧身一闪，打掉李刚的手，狠狠地睇了一眼手的主人，张口骂道，“吃面就吃面，动手动脚的搞啥子。”李刚嘿嘿干笑了几声，端着面又走进了门卫室，他隔着茶色玻璃，看见骂他的徐美珍顶着刚烫好的像云朵一样的头发哼着歌走向了不远处的职工俱乐部。 1990年的暮色里有很多年后人们怀念的味道，比如邓丽君、韦唯和徐美珍，后来的人们记得，那一年的徐美珍风华绝代，颇有邓丽君的一丝气质，他们因此相信，徐美珍要是命好，一定不会来厂里做一名纺织女工。而后来的惠子记得，那一年的母亲就是这么彻底沦陷进男人的世界，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角色。在惠子的记忆里，母亲徐美珍后来活得像是一只猫，惠子长大后才知道，那些年，母亲也曾用尽全力想给她一个美好童年，却给她留下一段难以磨灭的黑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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